第四章 報恩(第3/5頁)

這一段話讓她說得又平靜又漠然,像是在講述一樁十萬八千裏外的舊聞,和她本人沒有關系。沈之恒先是以為她是被米太太虐待得呆傻了,可隨即又想到呆傻了的孩子,沒那個本事和膽量,自己摸索到濟慈醫院去。

他心中一驚,動作一僵,沈之恒開口說了兩個字:“領帶。”

“爸爸不回家。”

他低頭一瞧,這才發現自己的領帶不知何時溜出西裝,險些垂進一盤乳湯鯽魚。沈之恒把他的領帶往西裝裏掖了掖,然後收回了手:“小心。”

“沒有人攔著她嗎?令尊米將軍呢?”

厲英良坐了回去:“多謝。”

“我媽打的。”米蘭說道:“她活得不高興,就打我出氣。”

沈之恒道:“我有胃病,不能喝酒。”

沈之恒重新握住了她的手:“我自然是知道保重的,可你呢?你身上的傷是誰打的?你母親?還是有別人欺負你?”

“少喝一點。”

手落了下來,她對於自己那一救很滿意,對於自己救活的這個人也很滿意,緩緩一眨眼睛,她笑了一下:“你多保重。”

沈之恒叼著雪茄搖搖頭:“我重病一場,幾乎喪命,好容易才死裏逃生,不能不多加些小心。”

這人是她救活的,他長得好、活得好,她也像是“與有榮焉”。收回手送到鼻端,她輕輕嗅了嗅,嗅到了生發油和古龍水的混合香氣,香氣之下似乎還掩蓋著一點別的氣味,但那氣味是過分的陌生,以至於她不能將其歸類、也不會形容。

厲英良扶著自己的酒杯,忽然咧嘴一笑:“您不會是怕我給您下了毒吧?”

真好,她想。

“不會。”沈之恒隔著雪茄煙霧看他:“厲會長沒有這個必要。”

米蘭動了動手指,手掌被一只溫暖的大手握著,在這只大手裏,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弱與小。慢慢的抽出手來,她順著他的袖口向上摸,摸到了一條長長的胳膊,沈之恒俯下了身,於是她順著他的肩膀,又摸上了他的臉。他有飽滿的額頭,深邃的眼窩,筆直的鼻梁,隔著柔軟光滑的皮膚,她能摸出他骨頭是堅硬的,體魄也是高大的。

厲英良幹笑了兩聲,沈之恒說話半真半假,又總是那麽意味深長的盯著他,讓他簡直快要精神崩潰——他最恨沈之恒這種眼神。

黑暗中又傳來了他的聲音:“好了,全好了。謝謝你,你救了我的命。”

敢拿這種眼神看他,可見姓沈的也許並非為了示好而來,但飯店內外都是他的手下,沈之恒孤家寡人,還能做出什麽大亂不成?

最後,她發出了嘶啞的聲音:“你好了嗎?”

拿起筷子讓了讓,他說道:“沈先生,請吧,我們不講客氣話了。”

米蘭怔怔的望著上方,兩只眼睛森冷清澈,仿佛盛放著她整個的靈魂。長久的睡眠讓她有些呆滯,沈之恒的聲音傳進了她的耳中,她一點一點的蘇醒,也把這聲音一點一點的憶起。

沈之恒笑微微的看著他,“嗯”了一聲,然而不動筷子。厲英良自己就近夾了一筷子炒肉絲吃了,結果發現滋味還挺不錯。一邊咀嚼一邊擡眼望向前方,圓桌上方低懸著一盞電燈,燈光照著沈之恒,他就見沈之恒似笑非笑的用牙齒輕輕咬著雪茄,同時喉結一滾,正是對著他咽了口唾沫。

沈之恒連忙柔聲問道:“醒了?是我,你還記得我的聲音嗎?”

他起初以為沈之恒是餓了,但是怕自己給他下毒,所以餓著不敢吃。可是汗毛奇異的直豎起來,他又感覺沈之恒不是餓,是饞,垂涎三尺的饞。

就在這時,米蘭忽然睜開了眼睛。

而且那饞的對象,好像正是自己。

從她這雙細皮嫩肉的手上來看,她確實是位富家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可是從那細皮嫩肉上的青紫瘀傷來看,她這位富家小姐的日常,似乎就是挨打。沈之恒在來之前,對米大小姐進行過種種的想象,可是千思萬想,也沒想到米大小姐過的是這種日子。擡手扯了扯領帶結,他忽然暴怒起來,甚至有些喘不過氣。握住了她一只手,他不由自主的用了力氣——這孩子將要死了,現在是不是該輪到他救她了?

厲英良開始坐立不安,並決定不再和沈之恒周旋。今晚這人讓他不舒服至極,他忍無可忍,要對他直奔主題了。

她的長發肮臟,是不正常的稀疏,能夠看到頭皮上殘存的血痂,眉毛裏藏著淡淡的疤痕,耳根下面也橫著一道紅疤,紅得醒目,是愈合不久的新傷。病人服的寬松袖口裏伸出她那蘆柴棒一般的細腕,手掌是薄薄的一片,皮膚青白細膩,指甲倒是潔凈的,然而也長了。

“沈先生。”他說道:“原來我們有過一些小誤會,我本以為我們立場不同,主義不和,是沒有機會坐在一起談話的了,沒想到今天還能有機會共處一室,邊吃邊談。您的意思我不敢揣測,但我厲某人,當真是深感榮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