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舍我其誰

她幹一會兒活,便哭一會兒。哭一會兒,擦了淚接著幹。

那些屍體俱為慘死。而端午畢竟是個孩子。

這兩個時辰“運屍”,本是她自找的麻煩。

她特為把那四個女奴拖到了一間房內,並排放著。

但她也一並記在藍眼睛和小松鼠帳上,恨他們恨到刻骨銘心。

她憋足一口氣,把所有屍體都平放在地上,再用氈子裹了每個人頭面。

廚房邊上有口井。西域幹旱,端午踩了半天,才打上來一桶水。

她把所有屋子翻了一遍,找出幾十條氈子來。

井水冰涼,正好給病人用來退燒。

端午尋思著:不能讓屍體們那樣歪七歪八橫著。人死,也要有個樣。

她在廚房裏挑了兩三把刀,藏在身上。還把一個吊肉尖鉤取下來,當簪子插在濃密的發髻裏。

房頂,可以了望遠方。她站了半天,卻連只兔子都沒瞧見。

忙完這一切,天都快黑了。嗅到血腥氣的禿鷲,在驛站周圍盤旋。

箱籠牲口什麽,都被一掃而光了,不過那輛棚車,雖沒了馬,卻留下了。

端午決心不給驛站外火把點火。她反鎖上門,在入口處,樓梯角,凡是人能行路的通道,擺上大大小小的鍋碗瓢盆。這樣,即便有老鼠經過,端午也能聽到動靜。

端午不知燕子京何時復原。她用麻布遮住口鼻,在客棧四周轉悠了一遍。

她抱著一鍋蘿蔔,跑到了樓上。

午後,起了西北風。黑風呼嘯掃過戈壁,像是哭泣的聲音。

點上油燈,見燕子京正熟睡。他睡著時,看上去不兇惡,也不怪癖,倒有點像孩子。

她方才在廚房內費時多,除了磨石頭,還磨了不少胡椒面,全藏在荷包內。

她曾聽仆役說起燕子京屬羊,掐指算算他才二十歲。端午從前看他,怎麽都覺得他不止。但今晚端詳,他也就是那歲數。她不懂:燕子京在繁華的大都吃喝玩樂,做什麽生意不能賺呢?他非要跑關外,來西域,做人販子,惹匪幫!自作孽……然而,她現在並不希望他不可活。在這個豺狼虎豹橫行的地方,別人也未必比燕子京好。

端午給他蓋好氈子,才弄出點廚房裏搜羅來的碎羊肉,咀嚼著下咽。

她最討厭欠人。這幾天索性還清了欠他的,以後他便不能再說嘴。

燕子京沒答。看來那藥粉真有點效力,他睡著了。

她大著膽子,碰了下燕子京額頭,還是燒得滾燙的。

她氣得罵:“你剛怎麽下來的呀?”

她絞了把井水手巾,放他頭上。燕子京嗯了一聲,像極其痛苦。

燕子京步子沉重,端午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弄回炕。

端午想:那藥粉好像也沒什麽神奇。尋常發燒,吃副煎藥都能退些熱呢。

端午用拳頭使勁替他砸砸背,而後連扶帶拖,哄他上樓。

她要照顧病人,沒地方睡,就把那裘皮,鋪地上當床。

他咳嗽了一陣,像是嗆到。也坐不住了,只得趴桌上。

她感到身下裘皮裏有些零碎,摸了摸,還真有。她取出小刀,偷偷在裏子上劃了一道,暗暗好笑,原來那裘衣裏面,綴縫著十幾根黃金鏈子。如此推測,燕子京行李裏邊,還有一些他素日就藏好的財物。應了一句話:瘦死駱駝比馬大。燕子京無論如何悲慘,都不至於上街討飯去。

燕子京顫手拿碗,吃了半包藥粉。他停了一陣,似在猶豫,又仰脖子,把剩下半包也都吃了。

她睡了一會兒,總不能入眠。月黑風高,雖然屋子裏還有個活人,但她不踏實。

“我跑去哪裏啊?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爺,您臨終那麽惦記我這個貨物,我還能跑嗎?對不起,這……這滿屋子的人,我還沒工夫清。你不嫌,趕快吃藥吧。”

她又爬起來,看看燕子京。他的嘴唇燒出兩個泡來,那滾燙的紅色,從臉部到頭頸,連手都燙得驚人。端午心驚,若這樣下去,他過不了今夜的。

燕子京神遊一般,糊裏糊塗,等她走近了,他才直著眼說:“怕你跑。”

以前,臘臘也發了一次高燒,燒了三天三夜。端午每夜都用涼水擦她的身子……

“你不能在那裏躺著等我?”她埋怨。

可是,臘臘是個女孩,燕子京是個男人。而且,燕子京……還是個不讓端午喜歡的男人……

定睛看,坐著那個不是死人還魂,而是燕子京。

端午咧了咧嘴,眼珠子轉轉,想:還好我不喜歡。若是喜歡,倒是不好意思了。

她“啊”一聲,差點沒把熱水波了。

那燕子京從南海到如今,不管多麽熱,總是穿戴整齊,袖口不透一絲風,連手腕都不曾露出來的,大概也是怕臊放不開的主。不過,他燒成這樣子,一定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趕緊替他擦下吧,大不了把燈熄了,讓月光替這位爺遮羞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