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舍我其誰(第2/4頁)

她低頭端熱水,走到大廳,冷不防瞅見一個人正坐桌旁。

她滅了燈,在冰藍月影下,絞幹了手巾。她解開燕子京衣扣,褪到腰間,就要替他擦身。

她在夥房裏忙了半個時辰,出了身汗。也許是曾恐懼到極點,她已不那麽怕了。

她拿了手巾,方低頭,不禁“誒”了聲,那手巾落在炕上。

她發覺:原來,有時人看得模糊點,再恐怖淒慘的景象,也能把自己騙過場了。

端午吃驚之下,重新端詳燕子京的臉,那吃驚就更深了一層。

下了樓,端午學著燕子京平日裏半睜半閉眼的樣子,繞過了屍體。

她在迷惑中,不由自主點亮了油燈,再細細看了看燕子京的身體,她長長嘆息,驚訝萬分。

燕子京曾說此物能當藥。端午握住石頭,出門又回頭,只見燕子京自己掙起來,跌跌撞撞到了炕邊,一頭栽倒在鋪蓋裏。

不管她多麽不喜歡他,她也不得不承認,燕子京人物俊秀。

也不知燕子京何時把它藏起來的。要是他不藏,那幫人說不定也拿回去了……

即便在病中,他俊美的輪廓還是可以看出來的。

端午依言,幾重鋪蓋下面,是那匪首送的黑色小石頭。

然而,今夜她發現了一個秘密。

他吩咐道:“把炕上鋪蓋掀開,將那石頭拿去夥房磨成粉,再燒些熱水來。”

其實,燕子京並不美。衣服遮蔽下的他,卻是千瘡百孔,就像開裂的瓷片。

燕子京說話,雖氣息微弱,但已和平日口氣差不多了。

端午從沒有見過於有個人的身體,擁有他那麽多疤痕,深深淺淺,大小不同。從手臂到胸膛,腹部到後腰,都布滿了那與他那張臉龐截然不同的傷疤。那張臉有多麽漂亮,這個軀體就有多麽醜陋。難怪……別人夏日半臂輕衫,他卻是……

“嗯?”

這麽多疤痕,怎麽弄出來的?燕子京出身富商,怎麽可能比那些最受折磨的奴隸,有更多的疤痕?一個曾遭遇到那種痛苦的人,為何還能繼續到西域這種嚴苛的地方來冒險呢?

她一愣,才發覺燕子京正叫她。

端午責怪自己發呆,她匆忙替他擦身。眼光卻被他腰帶上繡的一朵紅蘭吸引住了。這是一朵小小的精致的紅蘭,正如燕子京一路攜帶,穿越沙漠,直到山谷,才拋下懸崖的紅蘭。

“端午。”

蘭,是燕子京所愛的花,也應是他喜歡的女人。

但今晚上……睡在這屋子還行嗎?不睡在這裏,又能去哪裏?

她忽然覺得燕子京有點可憐。他曾經歷過疼,卻還要對別人加諸奴役。他那樣愛一個人,卻不能愛惜世間其他人。還不可憐嗎?

端午以為他要睡著了。尋思他躺地下,總不是辦法,還是要請他挪到炕上去。

端午不能容忍自己繼續可憐燕子京。她替他擦完了,小心替他穿戴好。

燕子京哆嗦了好一陣子,額頭上出了層密密麻麻的汗珠。他喉頭一動,側過身去。

他的體溫依然是極高的,端午甚至懷疑:那強盜是不是留下了一種毒藥,來欺騙燕子京呢?

話音剛落,裘衣被他踢開了。端午想:莫非是太熱?明明在打哆嗦……

她胡思亂想,支著胳膊在炕邊。

端午小心翼翼把地上那件黑貂皮大衣蓋在燕子京身上,低聲說:“爺,好歹這件大衣還能值幾個錢呢。天無絕人之路。”

燕子京先是高燒,而後渾身痙攣,連脈搏都微弱了。端午想盡辦法,都不能奏效。她太陽穴刺痛,全靠胸間那和田玉菩薩定心。她忽想到:玉最清涼,能吸燥熱。雖然尉遲公子所贈的護身符很小,但未必就不能解燕子京的病。

端午坐地上,慢慢把背後掛著的銀鏈子鉤取下來。燕子京沒反對,大概也沒力反對了。

她將玉放到手心,用井水浸洗。再捏在兩指尖,順著人體經脈,在燕子京皮膚上推過。

燕子京閉上眼。他正在哆嗦,又在勉強忍耐。

每推幾次,玉就變熱了,端午拿去再洗,而後再推。

端午乖乖走回去,放句軟話:“爺,我知錯了。我再不意氣用事了。你難受,想吃藥嗎?”

久而久之,她手都劃酸了,燕子京才發出一聲隱約嘆息。

現在,他和她實在都夠慘的。官道的下一撥商隊,不曉得什麽時候到?如果還有別的匪幫來呢?燕子京有武功,也有心計。她要利用他,也讓他利用她,二人才可渡過難關。

他眼皮微動,端午以為他要醒了,他卻說:“娘,地窖真冷……把我耳朵都快凍下來了……我也知道做生意不容易……沒事沒事……呵呵……”

端午眼睛一亮。她驀然記起燕子京在小松鼠走後,隱隱得意之色。燕子京看似幾乎傾家蕩產。但其實他一向是個能算計的。譬如說,他到和田前,就命阿常將部分財物押回中原老家去。在尉遲府,他戴上醒酒石戒指,假裝醉酒……。這麽說,小賊們也會損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