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七夕(第4/18頁)

他十分不忍心再看,無聲地從檐上翻落,悄悄推開門,心道她若是未睡,只怕自己踏進房內,走得近了,她終會知覺,那她必然會轉過頭來看自己一眼;若是真睡著了,那自己也能好好看她一眼。於是落足無聲,慢慢朝竹榻行去。

一直走到竹榻前,才知道她是真的睡著了,於是他屏住呼吸,小心地探頭看了她一眼,她雙目雖闔,但顯然睡得不甚安穩,眼珠在微微轉動,睫毛也在輕輕顫動,他怕驚醒了她,小心地不敢再有所舉動。忽然,她呼吸急促,似是被夢魘住了,眉頭也緊緊皺了起來,聽似在掙脫什麽一般,哽咽著喊了一聲,卻是含糊不清。他正猶豫間,她又哽咽著喊了一聲,這次他聽得真切,是在叫自己十七郎,情不自禁就上前摟住她,低聲溫言道:“阿螢,我在這裏。”

她從夢魘裏掙脫出來,剛剛醒來,人還是恍惚的,也許因為重傷久久不愈,精神不濟,眼睛微微擡起,蒙眬地看了他一眼。她瘦了許多,整個人倚在他的胳膊上,輕得像一只鳥兒一般,她似乎還沒有真的醒過來,所以甚是依戀他:“你到哪裏去了?”

他就勢坐下,將她攬進懷裏,如哄孩童一般輕輕拍著她的背:“我哪兒也沒去,就在這裏。”

衣袖上有微微的涼意,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哭了。她是一個從來都不哭的人啊,傷得那樣重,救治的時候,醫士幾次三番地說,只怕不好,將她手臂上的箭頭剜出來的時候,是他抱著她,一定痛極了,因為她把嘴唇都咬出血了,但是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他頓時覺得心裏某個角落都慢慢地坍掉了,像是水銀一般,無孔不入,有什麽東西正在滾動。過了良久,她終於真的醒了,也明白過來了,卻是狠狠推開他,轉身又面朝裏躺下了,看也不曾再看他一眼。

他心下酸楚,過了片刻,終於說出一句連自己都覺得再傻不過的話來:“阿螢,你若是生氣,要不捅我兩刀出氣?”

只是你別這樣不睬我啊。

可是後面這半句話,便似一塊滾燙的木炭一般,哽在他的喉嚨裏,既說不出來,也咽不下去。

人人皆道他聰穎,從來裴獻視他比親生之子還要期許,裴源自不用說了,除了偶爾嘴碎,其實心裏是膺服他的。至於鎮西軍上下,又哪個不敬佩他,這敬佩並不是因為他是什麽皇孫皇子,更不是因為他是主帥,是因為他率著眾人,一仗一仗打出來的。眾人皆道他極擅謀略,又知兵法,陷殺庾燎,雀鼠谷口射殺段甄,破段兗十萬大軍,名動天下,然而誰也不知道,他還有這般手足無措的時候。

她倔強的不肯理他,過了良久,他嘆了口氣,俯身攬住她的肩:“阿螢,你不要再生氣了……”

她頭也沒回,只是冷聲道:“撒手。”

她雖然聲音極冷,但聽在他耳中,便如玉語綸音一般,他笑道:“阿螢,你肯跟我說話啦?”她見他不肯撒手,纖指一翻,指間夾著數枚細針便向他手掌刺去。他手掌一翻,曲指一彈,正彈在她腕上,那些細針便脫手飛出,釘在板壁上。她一擊不中,翻身而起,以肘撞向他,兩人迅速過了七八招,她本來就傷勢未愈,氣力不濟,李嶷不過是陪著她玩罷了,到最後還假裝被她一腳踹中,倒在榻上,滿面痛楚之色,連聲直叫哎喲。她怒目以示,轉身便要離去,他連忙抓住她的胳膊,只微一用力,便將她攬入懷中,兩人一起滾落榻上。她氣得極了,拳腳也沒了章法,亂踢亂打了片刻,終於被他捉住手,困在身下,他本來俯身想吻她,但看她眼睛狠狠瞪著自己,眼眶微紅,鼻尖微皺,真的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到底不敢造次,嘆了口氣,松手放開她,她立刻躲到榻角,抱住膝蓋,縮成小小的一團,仿佛他是什麽洪水猛獸一般。他垂頭喪氣了片刻,說道:“阿螢,我走了,你好生歇著吧。”

他怏怏地離去,過了好久之後,她才擡起頭來,只見案上那支紅燭已經燃去了大半,光暈灩灩,燭淚滾落凝結,便如珊瑚一般,掛在燭台之上,長風寂寂,靜得似乎能聽見榭外池中,荷葉上露水滾落的聲音。她不禁也嘆了口氣,心中煩惱無限,將下巴重新擱在膝上,怔怔地出神。

從這一日起,李嶷便總是送花來,有時候是茉莉,有時候是晚香玉,有時候是不知道什麽野花,香噴噴的甚是好聞,也並不假於人手,總是他親自送來,就放在水榭門外的石階上,她每次看到了,就叫桃子扔了去。

桃子卻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她軟磨硬泡,終於讓謝長耳去說服了李嶷,讓她進城去抓藥。

“我說校尉你的傷勢要緊,秦王就答應了。”桃子眼神中有異樣的神采,“為了瞞過他們,我就去了好幾家藥鋪,其中有一家,原是咱們埋在洛陽的暗樁,到底讓我知道了,節度使已經遣人來到洛陽,而且是宋郎將,他還住在城中不肯走,想逼李嶷交出咱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