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去相親 第三章

一些年過去了,中國是天翻地覆,歷史從頭開始。沈卓然聽說那老師到了朝鮮前線,她參加了對於美軍戰俘營中中國人民志願軍與朝鮮人民軍被俘人員的解釋工作。在停戰談判的最後一個分歧上,雙方協議,由印度部隊接管號稱聯合國軍的戰俘營,由中朝方面派出人員前往說明解釋,並在中朝美韓印幾方面觀察下由被俘人員自己挑選他們是願意回到原屬的中朝方面還是準備留到美韓方面另做道理。

一首詩?一個夢?一次遺失?一個罪惡?一種齷齪?他為什麽,竟是這樣!

……已經記不清是戰後的哪一年哪個場合了,已經成為中學教師的多年以後,沈卓然見到了那老師,她更加風度翩翩,她穿著當時比鳳毛麟角還鳳毛麟角的歐洲出品外衣。他聽到了老師講述她在朝鮮的驚心動魄的經歷,更多的是介紹在莫斯科硬碰硬反對蘇修的得意之筆。尤其令人興奮的是,沈卓然還見到了老師的體面的夫君,他與她在朝鮮相識,他們倆在戰火紛飛中建立了終成連理的愛情婚姻,他們現在都是外事官員。他也報告老師,他小沈已經結婚,他的妻子是純潔如玉、善良如羔羊的淑珍。在這次見面的時候,沈卓然說到了舊事,說到了他的被冤枉。那老師不等他起頭便斷然說,我當時就判定,是他們冤枉你,我由於校長的野蠻憤而辭職。沈卓然為之淚下,那老師卻是哈哈大笑。這笑聲似乎刺傷了一點點沈先生。

這是人生?這是成人禮?是神仙的醇酒也是傻小子的嘔吐,是青春的銷魂也是半大小子的流裏流氣,是飄飄然也是屁滾尿流,是美婦人也是揮動屠刀的“月半了一”(胖子),是不無大志的青年先鋒也是猥猥瑣瑣的鼠輩包。那時候他和一幫臭小子同學,認為不應該用“胖子”之類的詞兒形容異性,他們以白癡式的聰明用拆字法編造了“月半了一”密代碼,流露了他們對於胖大女子的垂涎。

……他與淑珍談起了他與那老師在這個場合的見面,他甚至談到了他的冤案,然而他沒有談他挨了一個耳光,更沒有談他少年時期的見不得人的春夢,他將這一段回憶引導向憶苦思甜的正確方向,指出所謂“中華民國”的體罰惡制與品德教育完全失敗。

然而在快要醒來的時候他突然覺察,不是女神,不是象鼻神也不是神魚,而且不是老師,更不是明晰的那蔚闐這個高大的女人,春夢中與他這個臭小子廝纏在一起的是巷口豬肉店的胖大的女店員,捏著割肉利刀,他鼻子裏充溢著豬油的氣息。他似乎想吐。

這也是他對不起淑珍的一件事,他不誠實也不坦白,他這也是怯懦。他越來越明白了,為什麽中國的聖賢對於勇敢的定義,首先不是敢於冒險、敢於鬥爭、敢於勝利、戰勝對手,而是知恥,是指勇於戰勝自己。

他似乎是在委屈地哭泣,他哭出了聲音,感到他的眼皮上滿是淚漬。他覺得一陣溫暖,一陣柔軟,他忽然明白他是伏身在那蔚闐老師的胸口上痛哭,老師緊緊地摟抱著他,拍撫著他的頸背,輕揉著他的腰眼,又摩挲著他的屁股,他像一只猴子攀緣樹木一樣地在女神一樣的老師身體上爬上爬下。他又像一條光溜溜的水蛇一樣地在女神的水域與水草當中穿來穿去。他也像一只自慚形穢的受了傷的小熊貓仔,在大貓的擁躉下減輕著疼痛與傷勢,小心翼翼地伸開了腰腿。他在老師的懷抱裏療養、成長、沉醉、擴大、豐滿、充實、熱烈、渴望、雄起、爆炸,山洪決壩,泉水叮咚,天搖地顫,溫熱而又卑賤。

更怯懦的事在後面。一九六六年政治運動中那蔚闐的外交官夫君出了大事,被揭露出裏通外國的罪行,他似乎已經成為革命的最危險的死敵。發牛津音的那蔚闐當然面貌可疑。她遭到激進少年的毒打,遠比板擦與汙水的洗禮升級得多。一天晚上受了傷的她不知怎麽找到了住在遠郊的沈卓然家,她要求在沈家躲一個晚上,她說否則那樣鬥下去她會丟命。

被壓抑的怯懦,轉化為荒誕的性幻想,不知這一層弗洛伊德是不是發現了。

他可以找出一百個理由不接受那老師的暫避一時的要求,他與淑珍的房子總共只有十七平方米。他與淑珍的孩子已經八歲,已經上學。街道“小腳偵緝隊”近在咫尺。革命的群眾專政天網恢恢,目光如炬,覆蓋如天幕。我們應該堅持兩個相信,這是兩條根本的原理,不應該躲避。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抗拒革命就是反革命,當然。兩條道路由你挑。我們要經風雨見世面。為人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門。大風大浪並不可怕,人類社會就是在大風大浪中發展起來的。我們自己也並不平安。我們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事情,我們確實幫不了你。如此這般,這個那個。他泥塑木雕,用一副死魚眼睛看著那蔚闐,他這是此生的第二次失聲,失魂。幹脆只能說是神經官能性聾啞病發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