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去相親 第四章

然而在那樣一個美好的時代,一封封像花束一樣芬芳,像夜鶯的歌曲一樣動聽,像天空一樣爽朗,像清泉一樣純凈,像星光一樣閃爍,像海潮一樣洶湧的情書,給淑珍帶來太多的擾亂了。

那是一個沒有麻煩只有暢想的時代,那是一個沒有懷疑只有相信的時代,那是一個沒有背叛只有忠誠的時代,那是一個在自己這裏只有愛情、在敵人那邊只有仇恨的時代。

從此她的功課尤其是考試成績每況愈下,她的睡眠狀況日益惡化,她對於政治上進、黨課學習、社會活動參與、學生會工作的積極性漸漸消退。

一個嶄新的時代的開始會是這樣的,你相信我,我相信你,你相信所有的美好與光明,而以美好與光明的代表身份說話與做事的人相信你正在走向美好與光明。那時候每個人都認為你想幹什麽就可以幹什麽並且能夠幹得成什麽。他們相信科學的發展會使去世的親人重新復活。他們相信政治的發展會消除一切的差異與不平,全世界的男女老幼黑白棕黃紅同吃一鍋全家福,同飲一缸蒸餾水,同跳一曲歡樂舞,同寫一部同讀一部比荷馬比屈原比莎士比亞比李白普希金雪萊拜倫所寫都偉大百倍的偉大史詩的日子正在到來。那麽,給一個剛滿十八歲的高中女生寫求愛的信,又能有什麽可質疑的呢?

而在婚後,如果沒有他,淑珍本來有更多的選擇,更好的前途,更充實的人生。

至少,他的信是無法抗拒的,他的信是美麗的真誠,是人生的花色,是青春的強勁,是奇花異卉珍禽寶貝火種靈藥,他的信會讓任何一個女孩子甘願獻出自己。

然而淑珍不這樣看,她說,在與他相好之後,她追求的是正常,是普通,是平平淡淡平平常常的日子,是生活,是一輩子的廝守,是永遠的手拉著手,是一起看電視和看電影。呵,那拉著手看《斯大林格勒大血戰》與《庫班的哥薩克》的日子;那坐在一張小台子上點了木須肉與幹燒魚的日子;那燒熱了灶火,在生鐵鍋裏用蔥花熗鍋,有辣椒下鍋引起驚天動地的噴嚏的黃昏;那乘著無軌電車走過路燈照耀下的寂寞的報刊亭與紅綠旋轉強勁發光的商場的時光;那幾經煎熬,仍然永不分離,那進了被窩,沈卓然小聲喊著林彪提出的口號“團結緊張嚴肅活潑”,逗得淑珍笑出了眼淚的夜晚;那兩人同時唱起《森吉德瑪》與《小河淌水》,互相糾正互相配合,有時還唱起《蘇麗珂》與盧前作詞、黃自作曲的《本事》二重唱的歡愉……多麽幸福,多麽值得,多麽甘美!

卓然曾經醉心於文學,成果是無。他唯一自信的是他給淑珍的信,他相信如果他把這些信保存下來,也許能夠使他得到出版與招搖撞騙的機會。

他們一天天、一點點年紀大了,更加喜歡唱什麽“當時年紀小”了。“為了尋找愛的歸宿,我走遍整個國土”,“記得當時年紀小,我愛唱歌你愛笑”,“夢裏花落知多少”,還有只有他們倆懂的暗語:關於旗手,關於電扇,關於火鐮火石,關於山坡與森林,關於糯米填充的雞腸子,關於學毛著就會立竿見影,關於列寧創辦的《火星報》與托洛茨基創辦的《真理報》,還有樣板戲裏的“謝謝媽”與《海港》中韓小強的詠嘆調“我沾染了資產階級的壞思想”。每當沈卓然說到“沾染了壞思想”的時候兩個人就笑,壞思想一提樂翻天,貧賤夫妻百事歡,最最美好的時光他們是在最最狼狽的處境下創造與享用的。

就在這個時候災星出現了,災星就是沈卓然,災難就是沈卓然發出了給淑珍的信。

有幾次沈卓然輕描淡寫地後悔當年對災難中的那蔚闐老師的冷酷無情,稱許當時陌生的淑珍對於他的老師的熱情,他問:“為什麽你的表現要比我好一百倍?”

更加對不起的是他對淑珍一生的幹擾。淑珍是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歸僑生,她原在印度尼西亞,由於新中國的號召力,她不顧父母的阻攔毅然在十六歲回到祖國。她的黧黑的皮膚,圓而大的黑眼睛,長睫毛,尤其是厚嘴唇,大嘴,帶來了赤道的陽光、東南亞的風情與海外赤子的情懷,她也使北方的臭小子們為之神魂顛倒。她的好學、謙恭、禮貌、誠實、專注使她成為“三好學生”的標兵。一到十八歲,她就成了本校黨組織的重點培養對象,而且她已經是新一屆學生會主席的熱門人選。

“是嗎?”淑珍全無感覺,“那只是常理啊,一個友人,一個教師,教過你,你還說過你喜歡她,你應該為她做點什麽呀,做不了什麽也還是要做點什麽呀……難道能夠是別的樣子嗎?”

我對不起淑珍,他在墓碑前流出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