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雲崖不落花與雪(一)

他就這樣走了?自以為是地給他們“生路”,自以為是地說了那麽多話。

然後就能安心地履行天帝職責,心甘情願地灰飛煙滅?

諸神自然期盼這樣一個幹脆利落的天帝,可是於私,父親對得起誰?

留下遺詔,讓母親做帝後,自己做太子——他一定覺得這是對他們的虧欠吧?但母親或許並不想做帝後,燭弦自己更不想做什麽天界太子,他只想離開死水般的天宮,去哪裏都行。

更不用說父親還有自己的帝後與帝子帝女,他們……

……不,等一下,父親是不是強調了一句“只會有他一個太子”?

燭弦驟然興起一股不好的預感——所以他之前特地將上任天帝的帝子帝女們都安置在天宮,所以他提到“天帝血脈者從旁協助”,所以他只把母親和自己送出來。

甚至還有兩個他的親骨肉、他的帝後,都還留在天宮!

這才是他真正的“饋贈”?他真正的“情意”?

燭弦沒忍住打了個寒戰,竟覺毛骨悚然。

身側的母親忽然像被天雷劈中一樣,幾乎蹦了起來,急促地喃喃道:“他說什麽?剛才說的什麽……?”

燭弦立即伸手攙扶,冷不丁被她一把掐住兩條胳膊,她用的力氣如此之大,疼得他差點叫出來。

“他說的什麽?劫數真的來了……沒做好準備……應該能做天帝……沒法控制、苦果自嘗……”

母親的聲音又低又含糊,燭弦急道:“我聽不懂啊!母親你先放手!”

她恍若未聞,擡起頭來直愣愣地盯著他,一個字一個字道:“是他!我知道了!是他!”

莫不是傷心到瘋魔了?

燭弦奮力掙紮,母親忽又放開了他,低聲道:“是了……剛生下弦弦兒的時候,他問過我……問我是不是真的一點也不知道父親做的事……我說了……我只對他說過真話……我以為他是好奇,原來……原來!”

燭弦再也忍不住,厲聲道:“母親!現在攔住父親還來得及!”

大劫降臨,無論誰殞滅其中都只能是無可奈何,認命便是。可父親是用的誘騙手段,誘騙那些帝子帝女,誘騙整個天界,其中還有與他同床共枕幾百年的帝後,以及他的親骨肉。

他故意把他們往絕境裏推,甚至要把這份惡果當做饋贈,滿懷歉意,滿懷感慨,就這樣丟給自己和母親。

燭弦毫不猶豫說出自己的推測,母親先時怔怔聽著,漸漸地,神情反而平靜下來。

“原來如此。”她的聲音也恢復了溫柔平和,“我知道了。”

僅僅一瞬間,她忽然就變得無比從容無比淡定,方才那狀若瘋癲的模樣仿佛是個假象。

“弦弦兒,”母親柔聲喚他,“大劫要來了,你父親是天帝,天帝要替眾生扛下大劫,他注定殞滅,攔不攔,結果都不會改變。”

可是被他誘騙的那些倒黴鬼結果會有改變。

燭弦還想再說,母親擡手阻止了他:“不過你說的對,我要追上去。”

她轉身走進寢殿,過了片刻後再出來,裝束竟煥然一新。

雪青的雲紗裙,同色的長長緞帶系在發上——燭弦從未見母親這種裝扮,她的烏發總是綰起來的,衣裳也多是端莊穩重的款式顏色,此刻的她卻是尚未出嫁生子的年輕神女模樣,面上甚至薄薄塗了一層胭脂。

她從懷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紫玉印章,放在掌心摩挲良久。

“……願為影兮隨君身……君在陰兮影不見,君依光兮妾所願……”

母親嘴唇翕動,目中淚光瑩然一瞬,旋即又恢復了平靜。

“我去找他。”她聲音很輕,卻十分堅定,“弦弦兒,你……好好待在紫府,莫要辜負你父親的苦心。”

她覺得那是“苦心”?

燭弦一時竟感到昏亂,往昔母親的諄諄教誨與苦口婆心像流水一樣淌過眼前,他試圖從裏面翻找出能與眼下局面對應的東西,卻找不到。

恍惚間,母親動了,長袖像仙鶴翅膀般揚起,“唰”一聲銳響,父親鎖住紫府的無形屏障微微震顫起來,連響三聲後,那道屏障終於裂開縫隙,她毫不猶豫,像急著出籠的鳥,迅速飛了出去。

燭弦下意識去抓,終究什麽都沒抓住。

他呆呆站在原地,耳朵裏的嗡鳴聲一會兒大,一會兒小,最終變成了漫長無邊的刺耳噪音。

母親一直是溫柔又易傷的,而父親又若即若離,所以燭弦很希望自己快快長大,快快變強,強到讓母親再不會動輒啜泣落淚,他不願那哭聲朝日晨昏都圍繞身周。在天宮生活的日子,讓他覺得自己確實長大變強了,可以冷靜地面對父親,面對很多驟變的局面。

這一時這一刻,他強撐出來的所有成熟都土崩瓦解。

母親不是去勸說父親,她是要與父親同生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