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雲崖不落花與雪(二)

明明是最簡單的話語,連安慰都算不上,燭弦卻漸覺安心。

僵硬的齒關緩緩松開,他帶著滿嘴血,脫力般摔回床榻。

高陽氏水德玄帝之子祝玄……沒什麽不好,其實現在即便叫他做一條狗,一只鳥,一顆塵埃,好像也沒有任何問題。

不知不覺間,祝玄又沉沉睡去。

醒了再睡,睡了又醒,昏昏然不知身外事,這樣也挺好。

水德玄帝只來過那一次,之後再也沒出現過,小巧簡雅的臥房無比安靜,沒有幽幽咽咽的啜泣聲,只有一扇小木窗,可開可關,窗外是綠蔥蔥的樹蔭。

醒著的時候,他就看那些綠樹,看著青翠慢慢變成泛黃,從黃葉凋落再到霜華遍地。

第一場大雪紛紛揚揚降落時,祝玄終於覺著自己該動一動了。

水德玄帝雖然再沒來過,衣架上倒是每天都會貼心地掛一件衣裳,皆為式樣簡單的軟布衣。祝玄細細束好頭發,換上舒適的軟布衣,水鏡裏映出久違的臉。

眼睛依舊圓溜溜,裏面卻再沒有天真的笑意;臉蛋依舊圓鼓鼓,嘴角卻收緊下垂,使得這張明顯還很稚嫩的臉看上去分外違和。

祝玄的手在木門上放了好久,才下定決心似的一把拉開。

沿著清爽的松木回廊走上一段,飄雪的庭院裏,水德玄帝正以指為筆,在積滿雪的墻壁上悠哉悠哉寫字。

祝玄停下腳步,凝神細看,他寫的是四個字:何因何果。

聽見動靜,水德玄帝並未轉身,只淡淡開口:“出來了。”

四方大帝的名頭,祝玄早有耳聞,其中便以水德玄帝行蹤最為神秘,行事最為低調,自己也是頭一回見他。

他須發花白,身著簡單布袍,看上去並無大帝派頭,卻也毫無老者的慈祥,不過與他接觸時,胸中總會變得非常平靜。

祝玄躬身行禮,低聲道:“見過父親。”

水德玄帝點了點頭,終於轉過身來,他的目光無比深邃,又無比寧靜,在祝玄臉上一掃而過,復又開口道:“大劫已消散,天帝陛下與帝後,還有十位帝子帝女,皆殞滅其中,天界從此再無天帝血脈。”

祝玄沒有說話,只微微垂了下腦袋。

水德玄帝又道:“所幸你並未深入大劫,為父尚能將你救回,你身上的傷痕,可要為父替你去掉?”

是說被冰刺貫穿的傷嗎?

祝玄隔著布衣摸了摸心口,他一早就發現了,傷已被治愈,只是後背與心口留下了猙獰的傷痕。

他搖了搖頭:“留著……也好。”

過往當然不會是真正的幻象,發生的終究是發生過,他不想選擇一味逃避,至少對自己,他不能逃避。

水德玄帝“呵呵”一笑:“大劫寒氣最傷神魂,光躺著,躺一千年也恢復不了精神,你自己四處轉轉吧,明日開始,為父會傳授你修行之道。”

說完,他又轉過身去,繼續在白雪上慢慢寫字。

祝玄不免猶豫了一下。

身為四方大帝之一,水德玄帝救他多半是為了保留天帝血脈,他本以為要被推出去亮明身份,畢竟沒有天帝的天界必然出亂子,然而這位老神尊真的就一點前塵不提?不問?

“千頭萬緒,亂麻成堆,源頭要慢慢尋。”像是看穿他的心思,水德玄帝放緩了寫字的動作,“對了,你還有個兄弟,是為父在上一次大劫中救回的,穿過回廊往南是他的院落。他懶得很,高陽氏滴血成石術怎樣也練不成,你若能練成,便讓你做兄長。”

祝玄心念急轉,上一次大劫?

能讓水德玄帝收留並認作父子,身份必不尋常,莫非也是哪位帝子?說到殞滅在上一次大劫裏的,難道是太子重羲?

不等他想完,水德玄帝又揮了揮衣袖:“去吧,劫後余生,難免孤苦,你們兄弟相互照拂,彼此做個伴,為父便可放心了。”

祝玄應了個是,轉身沿著松木回廊向南走去,漸漸越走越快,背越挺越直。

劫後余生,也是劫後新生,無論從前怎樣,現在起,他是高陽氏水德玄帝之子祝玄,打算先一步練成滴血成石術,他要做哥哥。

天界再沒有劫數降臨,天帝的寶座也一直懸空著,但這些都與祝玄無關。

漫長的時光一定能帶走很多東西,把他的脆弱無助,痛苦絕望,盡數磨成粉末,到了那時,再沒有午夜夢回的心悸,他會像父親一樣,會像真正的高陽氏水德玄帝一樣,得到永久的平靜。

他順利地練成滴血成石術,順利地聽到季疆第一次勉為其難的叫一聲“哥哥”,當然,也是最後一次。再後來還順利地執掌刑獄司,順利地讓刑獄司這個曾經有名無實的天界司部從此有名有實。

很久沒有做噩夢了,久到祝玄覺著自己好似真成了鐵石心腸,可一次酒宴上,某個總愛與他對著幹的神君突然提到了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