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雲崖不落花與雪(三)

“少什麽司寇!”雍和元君叫得比他還響,“仔細看看那是什麽!”

那並不是祝玄本人,其身形模糊,懸浮無定,分明是一抹神念,不知祝玄何時將其打入的龍淵。神念進劍,平日裏看不出什麽,此時眾生幻海異動,它便受到感應一般蹦了出來。

先不論祝玄目的為何,單單能將神念打進龍淵,已是不可思議。

雍和元君的嘲諷心瞬間收了回去:“……月老,本元君明白你的意思了。”

龍淵因殺戮過重,反而生了邪性,是天界最桀驁不馴的神劍,想借它的天兵神威,能降伏就能用,但不會一直能用,因此諸神雖仰仗它,卻也對它十分頭疼。

祝玄能把神念打進龍淵,意味著他的神念每時每刻都能震懾住龍淵的邪性,迫使其聽任擺布,無論這算不算真正意義上的“降伏”,事實就是龍淵反抗不了,所以現在它老老實實被神念驅策著一動不動。

“不過,百多年前龍淵殺死無名犬妖是怎麽回事?”雍和元君問,“你想說是瘋犬的神念驅使龍淵去殺的?理由是什麽?”

月老緩緩道:“少司寇有舊緣未竟。”

未竟的舊緣跟犬妖又能扯上什麽關系!

雍和元君張嘴想反駁,忽地又了悟過來,厲聲道:“當初瘋犬剔除障火,說好只投被侵擾的喜怒二情,莫不是你背地裏給他開的後門?!”

剔除障火是一回事,把未受侵擾的四情投入眾生幻海則是另一回事。

剔除障火會有神念附著,用以判斷剔除時機,而未受侵擾的四情附著不了神念,一旦進入眾生幻海,會發生什麽事都不可預料,因此需要兩位仙祠執掌者全程護持,而此番行徑帶來的獲益絕大多數都比不上受損,天界已不知多少年沒有神族幹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了。

月老苦笑搖頭:“記不記得少司寇剔除障火之日,水德玄帝突然派神官來問候?如今想來,是咱們被水德玄帝擺了一道。”

水德玄帝自然很清楚,祝玄真正的意圖必然遭到兩位仙祠執掌者的拒絕,這才想出瞞天過海的法子。

四情並非涇渭分明之物,所謂怒極生哀,喜極生癡,彼此間牽扯無數,祝玄當時多半是趁兩位仙祠執掌者被神官拉著說話的空档,怒中藏哀,喜中隱癡,把未被障火侵擾的哀癡二情也混了進去。

雍和元君氣極反笑:“好哇!哀癡二情生出個犬妖!怪不得是瘋犬!”

月老沒說話,只垂頭陷入沉思。

那一百零七年前慘遭龍淵殺戮的無名犬妖,如今看來多半正是祝玄哀癡二情所幻化。

明明是二情,卻只幻化成一個妖,想必是因著哀癡混雜在喜怒之中,並不完全,投入下界後糅合為一,才成了個妖力淺薄的犬妖。這並不完整的“犬妖”顯然未能達成祝玄的期盼,故而喚起龍淵誅殺,留存二情於幻海,這便是所謂的舊緣。

更明顯的是,這份舊緣是有吉燈少君參與其中,不然眾生幻海不會強留他二人。

想到此處,月老不禁望向凝滯半空的龍淵劍,神念閉目執劍,不知在等什麽——是等待幻海中未竟的舊緣得出一個結果?神念滿身肅殺,龍淵躍躍欲試,上次殺了犬妖,這次要殺誰?

神念無智無識,只是近乎執念的存在,是祝玄將其打進龍淵時最堅定最不可撼動的決心,他對四情歷練勢在必得,定要求個圓滿。

那時他求的圓滿,真會是如今他想要的圓滿嗎?

月老心中有股不好的預感,然而箭已在弦上,此事也不是仙祠執掌者能幹涉的,他只能沉默地聽著幻海內雷鳴聲越來越響,很快,紫黑色的電光沖天而起,一直凝滯半空不動的神念終於動了。

它緩緩睜開雙眼,倏地化作一道白光,直直貫入龍淵,劍身立即發出炫目的金光,颯颯風聲呼嘯而起,下一個刹那,金光毫不猶豫鉆進了眾生幻海。

*

斑斕的光影漸漸褪色,天與地像是被一層灰色的霧籠罩。

犬妖慢慢睜開眼——不,他已經找回了名字與過往,他曾是天帝之子,現在是高陽氏水德玄帝之子,祝玄。

……也不是祝玄,只是他的一段過往,一段回憶,一段投進眾生幻海的四情。

世間確實沒有隱山,卻有雲崖川,川上遊走不定、時隱時現的山崖便是雲崖。

雲崖沒有山體,只有一線險峻山崖與無邊無際的灰霧,崖下是九幽黃泉之地,崖外是生之地,雲崖本身則是混沌不清的生死交界地,在這裏能追溯一切生平過往——而真正追溯到一切的那個瞬間,他也知曉了自己的結局。

四周的灰霧一點點翻卷成紫黑雷雲,雷鳴聲隱隱,這是雲崖給擅闖者的警告。

犬妖緩緩轉過身,胸膛裏靜靜流淌著前所未有的寧靜澄澈,一步步迎向漸漸密集的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