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獨我不得飲春風(二)

日月有常,命運無常。

莫測的命運似乎很喜歡動不動給她當頭來一棒,她也曾想過,自己究竟做錯什麽,世間如此吝嗇讓她嘗到一點甘味——可即便如此,無論作為吉燈還是作為肅霜,她還是小心翼翼捧著手裏的燈,在漫漫風雪中獨個兒走下來了。

每一瞬流淌的時光都是她親自踩過來的。

天火焚身的滋味她記得,更記得一遍遍想著“千年萬載,燈滅了會再亮”的無奈與執著;犬妖灰飛煙滅的那一刻她記得,還記得自己的絕望,徒勞無功地讓仙丹裂了縫,那之後許多年的遺憾與痛苦。

一切的一切,從來都只有她自己面對。

現在有個不知從哪裏蹦出來的老妖君,嘴裏嚷嚷著不知哪兒蹦出來的帝君,如此輕描淡寫地把她的努力全歸功於神魂碎片,是荒謬?是可笑?

肅霜知道,此時此刻應和妖君才安全,再不濟沉默著也是個好選擇。

可她做不到。

是什麽比性命還沉重得多的存在,撐著她不許退,撐著她直面這最大的羞辱,毫不猶豫,點滴不讓。

嗽月妖君面色鐵青:“小小四蹄獸,全仰仗帝君為你逢兇化吉,你非但不感恩戴德,竟敢出言不遜!”

感恩戴德?

肅霜譏誚開口,聲音如冰刺一般:“我說過,即便有,那也是劫難。原本我會好好的,根本不可能跌進煉丹爐,也不可能變成仙丹——什麽逢兇化吉,真是可笑!”

嗽月妖君終於不說話了,目光灼灼地盯著她,殺意漸濃。

可是很快,他的神色忽又平靜下去,低聲道:“帝君身中天道詛咒,放逐神軀,碾碎神魂,永世不得活,永世不得翻身。”

說到此處,他目光幽深地注視肅霜,似憐憫,又似嘲諷:“你信或不信,其實無關緊要。你注定命運多舛,所愛者長別離,所求者皆有憾,一切情緣於你都是鏡中花水中月,你自然清楚個中滋味如何——那也不過是天道詛咒萬萬分之一的力量罷了。”

肅霜驟然擡眼,卻聽嗽月妖君又道:“你若要怨恨,便去恨這天!是天道不公!”

說罷,他的身影也像映在水裏的畫,一圈圈漣漪開,徒留聲音:“這麽多年了,難得令我心緒起伏至此,也罷,何必與你這苦命者計較……至於少司寇,我看得出,你一心求死,只是死在我手上著實可惜,我請求你給我一個機會,好叫你的殞命更可貴,更死得其所。不必急著答覆,帝君淚清氣橫溢,於你們有益無害,你們休息幾天,冷靜下來好好想想,我之後再來拜訪。”

一直癱在地上不能動的季疆動了動唇,似是想說話,最終卻什麽都沒說。

該說這妖君是老奸巨猾?還是洞察至深?

看出他的自暴自棄不算什麽,妖君是看穿了他心裏那個空洞——季疆是在權衡利弊後被放棄的,他好或不好從來無所謂,只是剛好這邊天界有個大劫,他便去死一死,一切皆大歡喜。

所以妖君要“請求”一個機會,給他“死得其所”。

真可怕,他這顆沒什麽堅定意志、不成樣子的小心臟竟當真抖了抖。

季疆無聲地笑了,是啊,他一直都這麽不成樣子。

以前母親時常責怪她自己,覺得是她太過溺愛,也太過放縱重羲身邊的有心者,於是年幼的他被帶壞了。

可其實不是的,重羲只是聰明地試探著邊界,在邊界裏胡作非為。

這或許便是天性,他從來不是什麽溫雅和善之輩。

撞上邊界頭破血流,也不會讓重羲畏懼悔過,唯有母親含淚紅腫的雙眼,唯有她給予的信任,才第一次讓重羲想要變好。

可大劫帶走了母親,重羲只記得她焚燒神魂時的灼熱,還有她無數次的喃喃碎語,叫他活下去,做個好孩子。

他會活下去,然而母親不在了,他再好又有什麽用?

後來水德玄帝收留了重羲,替他隱瞞真身,另取名字,重羲成了季疆。

季疆想,父親應當也是對他有期待的,為著期待,他也要改頭換面,將聰明伶俐發揮到正道上。

這麽多年,季疆成了少司寇,做過許多懲惡揚善之事,也發過幾次癲,但無論善舉還是發癲,水德玄帝都未給過任何反饋,或許是因為他老人家不會像母親那樣苦口婆心。

直到那封信,兜頭澆了一身的冰水。

愛重的另一面不是嫌惡,而是無視與冷漠。

很多次,數不清有多少次,在最無聲的夜裏,季疆靜悄悄獨個兒構思過——天地再度昏暗冰寒,天上地下束手無策,水德玄帝一臉凝重地看著他,鄭重地與他說:季疆,眾生命運都在你肩上,責任重大,扛得住嗎?

於是他會想很多,想天界庸庸碌碌的眾神,想下界茫然無知的凡人,想山林間不知多少居心叵測的群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