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小寒(三)(第3/4頁)

那是一種陌生的艷麗。

陸雨梧胸口的濁氣猶如巨石一般狠狠擠壓著他的心肺,他撐在床沿的手指節泛白,喉間腥甜上湧,他側過身,猛地吐出一口血來。

“陸公子!”

烏布舜立即上前去抓住他的手,扣住他的脈門。

胸口並沒有因為這一口血吐出來而好受許多,又開始變得空洞,嚴寒風霜往裏胡亂地灌,陸雨梧一呼一吸都是疼的:“為什麽?”

他一把揮開烏布舜的手,目光沉沉,盯住玉海棠,他幾乎是從齒縫裏擠出聲音:“你為什麽要給她用蟬蛻?”

“若這世上沒有蟬蛻,她絕活不到現在!”

玉海棠看著竹床上像是被拆了骨頭的木偶人一般的女子,她看似平靜地注視著細柳眉心的血線,下頜卻緊繃了一下:“我費盡心機好不容易將她變成另外一個和周家毫不相幹的人,可你卻不依不饒,一定要找到一個活生生的周盈時,可是你找到她又能怎麽樣呢?你以為將她藏起來,又或是改名換姓便能安穩一生嗎?”

玉海棠笑了一聲,像是在嘲諷他的年少天真:“陸雨梧,你以為這天下很大嗎?什麽天涯海角又是這頭頂耀日照不盡的?哪怕是深淵,亦有零星光隙,你對她的念念不忘,非是善意,而是殺她的利刃。”

頭頂耀日。

深淵光隙。

陸雨梧渾身一震,外面明明沒有滾滾雷電,也沒有朔風吹卷,可他卻覺得自己耳中轟鳴難止,耳膜生疼。

他好像猛然從玉海棠別有深意的這番話中窺見了深淵一角。

玉海棠看著他,殘忍道:“你還不如像你父親一樣袖手旁觀的好,你根本幫不了她任何,你想認她,只會害她。”

玉海棠拂袖轉身,那道門一開一合,而後房中寂寂,隱約可聞外面雨露沙沙作響。

陸雨梧渾身筋骨冷透,他怔怔地望著竹床上昏睡的女子,她在渾噩中亦不曾松開眉頭,沒有人可以馴服蟬蛻,它依附在她的血脈裏作亂,毀掉她的記憶,折磨她的軀體。

她的雙臂都腫了,那雙腳也是。

陸雨梧不敢碰她,他在恍惚中不斷回憶玉海棠的每一句話,看著她的臉,她是盈時,也是細柳,他眼瞼憋紅。

大醫烏布舜在旁,他慈藹的眉目浮出一分不忍:“孩子,她只是手腳的筋骨出了問題,如今還沒有到蟬蛻應劫的時候,我用了些苗地的辦法暫時壓制下來,今夜撐過去,她手腳就會好的。”

說著,他又嘆了口氣:“你也不要怨山主,若這個女娃娃能作為周盈時活下去,她也絕不會用蟬蛻將其變成如今的細柳。”

“哪裏只是細柳丟了自己原本的名字呢?”

窗外細雨沙沙,烏布舜看著陸雨梧道:“是人都有自己的來處,紫鱗山主玉海棠也不是她的本名,她原姓程,名芷絮。”

陸雨梧猛地側過臉,盯住他。

屋中挖的一個淺坑裏火堆已經快燒盡了,釣鉤上的茶壺搖搖晃晃,大醫烏布舜站在一片晦暗的陰影裏:“聽說,周昀周大人那位早逝的夫人也姓程。”

火星子辟啪幾聲。

陸雨梧心頭一震,周世叔的夫人早逝,他雖從未見過其人,但蘢園裏的那棵山枇杷樹卻清晰地刻著一個人的名字——

程氏,芷柳。

半開的窗外風雨如晦,陸雨梧近乎遲緩地擡頭,吹來的寒風迎面刺骨,他望向那片淒風冷雨,有生之年,他頭一次心中生出一種巨大的無力感。

哪怕今日陰雨,天光亦織如密網朝他壓來。

壓得他喘不過氣。

太陽底下,人如塵埃,他亦只是其中一粒,回過頭,竹床上的女子一雙手臂被紫杉木刺紮出點點血痕,他還記得江州山野,衰草掩蓋的山洞。

那天,她蜷縮在他的懷裏,渾噩地說:“我要活,不要死。”

陸雨梧用衣袖邊緣輕輕擦拭她紅腫的手,她像是有些微弱的知覺,指節動了動,本能地追逐他手掌的暖,想要蜷握他的手指。

他不敢回握,怕她疼。

卻輕輕貼著她的手,給她所有。

他想讓她活,不要死,也不要痛。

“讀書以明志,可什麽是志?無論是令天下百姓豐衣足食的遠志,還是令親朋摯愛安生的夙願,若無外力強權,也不過只是一個庸碌書生爛在肚子裏的空文。”

他想起盈時失蹤的那一年,老師鄭鶩在京郊與他辭別,老師拍了拍尚還年幼的他的肩:“秋融,無論是為了什麽,一個人若只有一顆光明的內心是不夠的,這世上多的是知理而不肯就理的人,你要往上走,一旦風雲際會,你便長大了,再不必以我,以你祖父為蔭蔽,而你,自可為人之蔭蔽。”

樸樕成蔭,則為人蔽。

陸雨梧垂眸,久久地看著她紅腫的手指,瘦削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