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大寒(四)

松林堂是太子姜顯生前讀書之所,全木結構,以滄浪紋飾之,頗有前朝縹緲古樸的韻味,建弘皇帝坐在一旁,而一眾官員則一一焚香致祭,禮畢分班,躬身靜立。

當中有一人卻靜不下來,他看起來年紀比陸證還大,此時被人扶著才能勉強站住,一張老樹皮似的臉皺皺巴巴的,泣涕漣漣:“太子,太子啊……”

吏部侍郎馮玉典低著頭卻忍不住偷偷翻白眼,這位致仕的吳老太傅年年都在太子忌辰上這樣哭,生怕陛下不知道他這個當初教導太子的老先生有多掛念太子似的。

前些年建弘皇帝多少也要跟他說上幾句話,但今年也許是身體十分不濟的緣故,他並未過多關照吳老太傅,只是道:“老太傅年紀大了,先回去吧。”

吳老太傅沒明白怎麽回事,眼淚都忘了擦,就那麽愣愣地被人扶著出了松林堂,建弘皇帝咳嗽了幾聲,看向姜變,神情像是溫和的:“變兒,你還忙著護龍寺的事,又要兼顧忌辰,辛苦你了。”

姜變上前一步,俯身作揖:“兒臣想念太子,不敢言辛苦,是兒臣應該多謝父皇將太子忌辰交給兒臣來辦,這是兒臣唯一可為皇兄做的事了。”

建弘皇帝聞言,神色微暖。

底下一名官員頓時上前拱手:“陛下,回想當年太子殿下可謂才智無雙,您交代他的政務他統統都處理得很好,實為表率,而今再看五皇子殿下亦有幾分太子當年的風範哪!”

此話一出,群臣當中附和之聲漸起。

姜寰站在一側,冷眼瞥過那些對他的五弟滿口稱贊的臣子,他一言不發,只見姜變對那些大人們拱了拱手,道:“諸位快別這樣說,太子是父皇親自教導的,他是父皇的長子,亦是父皇最得意的門生,太子的才德,吾遠不及也。”

建弘皇帝靠在椅背上,他慢慢地看了姜變一會兒,泛白的唇扯了一下:“變兒過謙了。”

姜變一怔,他忍不住擡首望向父皇,而建弘皇帝看著他,眼底隱有幾分笑意:“至少如今朕交給你的事,你都辦得很好。”

姜變將驚詫全都盡力藏在心中,從前他幾乎從未聽過父皇對他有過哪怕一句的稱贊,此時他心中許多的情緒翻湧起來,那種想要得到父皇的認可的渴望原來從來都刻在他的骨子裏,此時僅僅只是聽到這樣一句話,他便有點壓不住心中的喜悅,忍不住望著父皇,又忽然垂首作揖:“多謝父皇……兒臣會做好您交代的每一件事。”

陸證立在群臣之首,垂著眼簾什麽話也不說。

姜變退回自己的位置,他先對上人群中陸雨梧的目光,朝他笑了笑,姜變忽而觸及身邊姜寰的視線,他說不太清楚姜寰那是怎樣一副神情,像是有些陰沉,卻又隱含幾分嘲諷。

姜變面無表情,挪開視線。

細柳本不能進園,但曹小榮來的時候看見她,便也讓她一塊兒進來了,曹小榮趕著去幹爹那兒,便對她道:“花小姐也在園子裏,你是個女子,正好方便在她身邊守著,她如今在聽濤軒中用膳,你過去就是。”

正好來福在,曹小榮便讓他領著細柳過去。

但來福是個糊塗蛋,沒走幾步就忘了該往哪兒走,他有些訕訕的:“大人,奴婢沒來過幾回,咱們問問……哎,大人您去哪兒?”

來福話沒說完就見細柳循著一條林蔭小徑去了,他連忙跟上去,想說些什麽卻見細柳神色詭異,他一時間有點不敢開口。

這條窄徑沒有什麽人走,來福也不記得自己從前走過這兒,他還是忍不住道:“大人,咱們應該是走錯了,奴婢記得聽濤軒後面有一片湖……”

說著,穿過窄徑,繞過假山,來福一擡頭,一片湖水在日光下波光粼粼,聽濤軒倚水而立,影子在湖面輕晃。

來福愕然:“大人您怎麽會知道……”

細柳眼底神情微變,竟比來福還要錯愕,聽濤軒赫然隔湖在岸,而她身後則是那條鮮有人跡的小徑,為什麽?她竟覺得這偌大的明園中,一草一木,亭台造景都給她一種分明陌生,又隱約熟悉的感覺。

這種詭異的感覺,令她心中無端生出一分恐慌。

聽濤軒是宴飲之所,臨水的抱廈當中正擺著一桌席面,細柳走到湖面石橋上,來福眼尖,認出抱廈當中自斟自飲的那位:“大人,那好像是二皇子殿下。”

來福心裏有點直突突,宮裏人都知道二殿下脾氣不太好,何況他還聽說今日在松林堂中五殿下盡得春風,而二殿下在建安被囚禁了幾月,此時才回來,只怕心中正煩悶得很,他有點不敢過去。

細柳沒作聲,這時連廊盡頭一眾宮娥簇擁著一位年輕女子行來,她今日仍是一身素白衫裙,只是外罩了一件梅子青的紗衫,長發梳作高髻,翠玉為簪,點綴珍珠,一張春水芙蓉面,杏眼盈盈,她似乎是專程繞到這聽濤軒的背面來,卻不想不遠處的抱廈裏竟有貴人在,她一下停住,對身邊的宮娥道:“萍花,我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