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大寒(六)(第2/6頁)

工部的幾位大人們面面相覷,那位白胡子官悶聲不響地站起來率先出去,他們也趕忙跟上去。

欽天監的監正監副都過來了,他們是來看藏經塔的,根據欽天監的測算,那是當今聖上的命脈所在,這幾位工部的大人理應前去作陪。

陸雨梧從工棚回來,見那間大卷棚屋前站著一人,他步履頓了一下,隨即走上前去:“跟著欽天監的大人們過來的?”

細柳雙手抱臂,靠在門邊,擡眸看他:“曹小榮也過來了,我是奉命跟他來的。”

陸雨梧點了點頭,看她衣擺濕透,便道:“進來烤火。”

細柳不言,跟在他身後進去,屋中銅盆裏燃著炭火,陸驤飛快倒了兩碗茶來,一碗給自家公子,一碗奉給細柳。

對上陸驤熱忱的笑容,細柳頓了一下,無聲接過茶碗。

銅盆裏的炭火迸出些火星子來,陸雨梧一手及時拂開她的衣擺,細柳後知後覺,往後坐了一點,她擡眸,大約是因為抿過幾口熱茶的緣故,他唇上被熱意添了些血色,那道細小的傷口成了一點深色的痂痕,有點顯眼。

“他們在藏經塔,你不過去嗎?”

細柳錯開眼,淡聲道。

陸雨梧搖頭:“我並不負責工事,工部的幾位大人過去就是。”

他原本就是因為要調和匠人村與流民之間的矛盾才一直頂著個欽差的身份在護龍寺中,至於護龍寺的工事,一直由姜變與工部的幾位大人們主理。

“你也聽不慣欽天監那些人神神道道的東西?”

細柳抿了一口茶,熱煙上浮,擦過她的眉眼。

來的這一路上,那位欽天監的監正大人可謂滔滔不絕,雨聲都遮掩不住他的話音,她不想聽也聽了個七七八八。

陸雨梧聞言擡眸看向她,片刻,他笑了笑:“此前有一回進宮,我與修恒一道去見過他們,那位監正大人很是能說,天上星宿他如數家珍,只是我聽得有些犯困。”

細柳靠著椅背:“你分明不信這些,卻為那些流民求來一個護龍寺這樣的差事。”

外面雨聲深重,陸雨梧側過臉看向門外,雲層厚重得幾乎讓人快要分不清這究竟是白天還是黑夜:“我兒時也跟著老師觀星,我並非不信星宿之說,只是不太願意將上天的變化與人間的福禍相連,我以為,一個人的命運,或者說一個國家的命運,是上天也參不透的。”

“但這座護龍寺至少可以讓一部分流民暫得溫飽,往後歸入崇寧府的匠人村中,也可免於流離。”

細柳不由隨著他的目光望向門外雨幕,不遠處的藏經塔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欽天監盼望神佛護住皇帝的命脈,所以才會修建這座國寺,而這座國寺,間接使兩千余流民撐過嚴冬,活了下來。

神佛雖永遠只存在於人虛無縹緲的盼望之間,但在某種程度上,它也算真的救苦救難了一下。

“我等一下回府,要和我一道走嗎?”

忽然間,這道聲音喚她回神。

原本在看外面雨幕的少年不知何時已將視線落在她的身上,她衣擺濕潤,烏黑的發髻也是微濕的,耳邊淺發濕漉漉地貼在頰側,那一道半寸長的傷疤若隱若現。

他眼底神情微暗,卻不動聲色垂下眼睫。

“我還要回東廠。”

雨聲如瀑,細柳端著茶碗道。

陸雨梧“嗯”了一聲,一邊用火鉗添炭,一邊道:“那幾位大人聚在一起,只怕還有得說,你在這裏烤幹了衣裳,回去的路上好好撐傘,別再淋濕了。”

好一會兒沒聽見回應,陸雨梧擡眼,觸及細柳的目光,盆中火星子飛浮起來,映於她的眼底,不過一瞬,兩人幾乎同時挪開視線。

細柳低垂眼睛,看見他放下火鉗的那只手,有一瞬幽暗的竹林小徑閃過她的腦海,他掌心滾燙的溫度,手指摩挲她手背皮膚的觸感,她大飲一口茶,一下轉過臉,迎向門外撲來的濕潤雨氣,聲音清淡:“我又不是個幼童,難道連撐傘也不會嗎?”

但她看著門邊,那裏卻沒有一把傘在,她輕微地擰了一下眉。

“怕你又忘了傘丟在哪裏。”

陸雨梧看著她,“忘了也不要緊,但一定要記得再找一把。”

他也許是在說傘,又好像不是在說傘,細柳敏銳地回過頭,屋中昏暗,只有兩盞燭火在燃,少年衣袍如緋,在這片晦暗裏仍然那麽明亮。

他有一雙清潤漂亮的眼,淡色的雙唇一開一合,將“遺忘”二字解構成再尋常不過的東西,潤物無聲地撫過她心中因為這兩字而生出的種種空茫。

哪怕只是一把傘,也會讓她比常人更加敏感,只是忘了一樣東西放在哪裏也會讓她覺得煩躁,因為沒有人比她更懂遺忘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