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大寒(六)(第4/6頁)

“你口口聲聲說了很多,我亦一樁一件聽你說完。”

雨水辟裏啪啦敲打傘沿,陸雨梧居高臨下,一雙眸子神情清淡:“聽你說話,我想你應該也算是個讀過書的人,你難道不知天災常非人力所能相抗?是上天不仁,你卻將它與法令國策扯上幹系,我卻要問你,你到底是何居心?”

“陸證倒行逆施,以致天怒人怨!”

那男人一手指著頭頂那片黑沉沉的天:“修內令若是利國利民的國策,那我等又是因何而傾家蕩產,上無片瓦遮頭,下無立錐之地!這連年的天災害死了多少人?他陸證堂堂首輔,何時在乎過我們這些人的死活?”

“陸證大奸臣!”

“生吃人骨血的魔鬼!”

“陸證是大奸臣哪!”

一時間,諸般附和之聲漸起,細柳朝前走了幾步,她擡眸看向那麽多的人,他們憤懣,他們哭泣,每一聲辱罵都落在那少年的耳裏,也落在很多人的耳裏,細柳回頭,城門內許多百姓不顧暴雨,被兵士們攔在城中,他們那一雙又一雙眼睛都在往外看。

細柳再看向陸雨梧,他沉默地聽著這些人的辱罵,直到他們罵得累了,聲音漸漸小了,他才又開口:“任何法令推行都需要時間,正如一個人他身上患了沉痾舊疾,此時有一位大夫說,他能治,只是這傷口經年,反覆潰爛,若要根除,必除腐肉,可要除去這腐肉,就必須要經歷陣痛,難道說,因此就要不治了嗎?根除腐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讓一個人痊愈也非一日之功,你將慶元鹽政的敗壞,各地的天災都歸於修內令,就如同在怪罪想要給身患沉痾的人除去腐肉的大夫,腐肉不是因為大夫的手段所致,而是這個人他自身滋生的疾病,憑你三言兩語,就要讓人諱疾忌醫?”

這番話說得通俗易懂,也令這些流民很容易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若說那粗布袍衣的男人用他讀過書的腦子將黑白攪弄在一塊兒,使得這些流民順著他的話術而相信一個所謂的事實,那麽陸雨梧則是輕易將被他攪弄成臟的黑白兩色重新分開,變得涇渭分明,更動搖了這些流民心中所想。

“你敢以天災惑人,今日在此詆毀國策,究竟是對陸閣老心存不滿,還是對當今聖上心存不滿?”

陸雨梧低睨著他。

那粗布衣袍的男人臉色鐵青,再回頭見眾人好似遲疑,他立即擡手指向陸雨梧:“大家不要被他騙了!他便是陸證之孫!還這樣小的年紀,卻身著四品以上的官服,都睜大眼睛好好看看這位將來的小閣老!他們這些貴人只管在皇城裏穿金戴銀,可咱們呢?咱們卻一點兒活路都沒有了……”

“陸證只手遮天,蒙蔽聖聽,已是參天之木了!”

他望著城門的方向,俯身重重磕頭,哭喊:“陛下!看看您的臣民吧!奸佞不除,國無寧日!修內令不是國策,是殺人的利刃!”

百姓渴求安定,而他們的安定則只是腳下那一畝三分地,而流民,是連那一畝三分地都沒有的人,他們顛沛,饑腸轆轆,時刻都在瀕死的邊緣。

某種程度上而言,這個人掌握了這些流民的心理,沒有人會認真去聽什麽道理,活到這樣的程度,他們只能憑著一股沖動去恨。

恨一個人,是他們出於對生的絕望與無助。

雨幕當中,陸雨梧看著那一雙雙眼睛,從面前這個人道出他身份的那一刻起,就仿佛點燃了他們所有的怒火,那怒火在這樣潮濕的雨氣裏就要沖破他們的眼眶。

他們恨他,就像恨他的祖父一樣。

細柳看見那麽多人忽然暴起,朝陸雨梧撲去,她迅速上前將陸雨梧拉到身後的同時,腰側一柄短刀出鞘,寒光破開雨水,纖薄的刀鋒猛然刺入那粗布衣袍的男人嘴裏,她挽刀抽出的刹那,一截舌頭含混鮮血落在地上。

“啊啊啊!!”男人張著一張血淋淋的嘴,嘶聲慘叫。

細柳俯身,沾血的刀鋒抵在他暗黃的臉皮:“多好的口舌,卻不是一個餓久了的人該有的,現在清靜多了,你說是嗎?”

男人滿臉恐懼,已經說不出完整的話,嘴裏不住地淌出血來。

但流民卻不曾因此而被嚇退,他們被饑餓、貧窮、死亡催生出所謂的勇氣,竟然一口氣都湧了上來。

陸青山與陸驤等人將陸雨梧圍護在中間,那徐虎也趕忙讓兵士們來攔,周遭充斥著兵士的呵斥聲,流民的辱罵聲,他們不同於那個在當中故意拱火的男人,細柳擰眉收刀之際,卻不防陸雨梧忽然撥開人墻,將她的刀奪了過去。

恰逢一人撲來,陸雨梧手中刀鋒抵住他的胸膛。

這一瞬,那人低頭,所有的恨,所有的憤怒,都因為這片刻對死的懼意而生出遲疑,他竟不敢再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