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大寒(六)(第6/6頁)

“老師不知道這裏吧?”

建弘皇帝坐正了些,他臉上的紅光幾乎充斥著整張臉,那是一種很不正常的血氣:“這是紫鱗山,是皇兄臨終前親手交到朕手裏的第三把利刃,它不能見光,卻很好用。”

陸證坐著沒動,也沒說話。

“四海之境,乃至達塔人那邊,都有紫鱗山的帆子在,所以朕不怕西北的內鬼,朕也相信有修內令在,假以時日,這個大燕根子上所有要命的爛瘡,都可以被剜除。”

建弘皇帝說著,卻深深地嘆了口氣:“那些不知從哪兒鉆出來的流民只在意吃不吃得飽飯,吳老太傅他們那些習慣了靠著天家給的榮耀趴在朝廷裏抽骨吸髓的勛貴也是如此,他們反對修內令,彈劾你,都是為了他們的那點利益,這些朕心裏都明白,今日是你,來日,若再不遂他們的意,他們便要說,是朕這個君父的錯,朕不仁,以致天不仁,故而繼位以來才天災接連不斷。”

建弘皇帝定定地望著他:“老師,他們是在逼朕。”

“陛下,天災乃是上天不仁,與您何幹?”陸證雙手扣在膝上:“您登基之時,臣就說過,您做天子,就是在收拾一副爛攤子,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不該由您來背負罵名,如有罵名加身,臣願一力來擔。”

“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陛下,這些都是臣甘願的。”

建弘皇帝瞳孔微縮,他心中幾乎一慟,猛然間還曾年輕的那些歲月如幀閃過,他望著底下坐著那位老師,有一瞬,他想起登基之時因為這副病骨,因為那首輔趙籍的跋扈,他有多惶然,他的老師就有多沉穩。

“陛下,不要怕。”

那時,他的老師還沒有這樣的老,老得胡須白透了,頭發也都白透了,老師用這樣一句話安撫他的不安,又和他的大伴一起鏟除了趙籍,幫他坐穩了皇位,從此他就在這個位子上,一坐就是十幾載,他忽然發覺,自己竟然早就忘了當初的那份惶然無措。

“老師是朕的老師,也是皇兄的老師,你教導朕兄弟二人,為人,為君,這麽多年,”建弘皇帝喉嚨微動,“你是這世上最好的老師。”

“你知道朕不願爛在錦繡堆裏,你也明白朕哪怕是個病骨頭,也想認真地收拾好祖宗丟給朕的這副爛攤子,可是大燕的爛瘡太多了,朕這副身子,支撐不了朕的那顆心,朕只能盡己所能的謀劃好每一步,生怕自己辜負皇兄,辜負祖宗,老師,有時候朕真的很怕。”

他望著端坐在那張椅子上,雖然老,一副脊骨卻仍舊端正的老師,像一個茫然無措的孩子:“朕坐在這位子上的每一日,這顆心都高懸著,不敢落定。”

“高處不勝寒,臣明白。”

陸證看著階上的皇帝,那樣一副病骨,泡在藥裏就這麽泡了十幾年,一直堅持到如今,已經只有一副枯槁了:“陛下是臣的學生,最好的學生,臣明白您的害怕,曾經您的皇兄坐在那個位子上,也如您一般害怕,所以趙籍必須死。”

建弘皇帝凹陷的臉頰肌肉顫動:“老師……”

“朕,”

建弘皇帝忍了又忍,“不願任何人詆毀修內令,也不願任何人詆毀您,但他們有一句話說得很對,陸家,已是參天之木了。”

“參天之木。”

陸證揉撚著這四字,他想了想偌大一個陸府,到底只有他與孫兒兩人而已,其他的根須兀自茂盛,竟也可稱參天了。

“烏布舜說,朕左右也不過只有七天了,也許七天都不夠。”

建弘皇帝閉了閉濕潤的眼,再擡首,他看向階下那片長幔遮掩的晦暗處,那裏停著一副金絲楠木的棺槨:

“老師,跟朕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