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立春(五)(第2/11頁)

一駕馬車徐徐穿街,路過浮金河橋下,碾落些許塵泥,也許是因為馬車後面綴著一行青黛衣袍的侍者,油布棚裏的食客們閑聊著也不免抽空擡頭瞅上一眼。

但誰也沒瞧見馬車裏坐著誰。

馬車最終停在詔獄門口,因其在百姓心中等同地獄,故而此處清凈極了,陸驤一擡頭便看見不遠處細柳靠墻而立,那副眉目在一片淡薄的晨霧當中有些過分清冷。

“公子,是細柳姑娘。”

陸驤連忙回頭掀簾子。

細柳就靠在墻邊,雙手抱臂,看見那陸驤一雙眼睛直直地看過來,一發現是她,便一下轉過頭掀開簾子像是說了什麽,不多時,那一身素服的頎長身影從馬車中出來,還沒下馬車,也不必陸驤伸手指方向,他一擡眸,淡薄霧氣裏,他的目光準確而直接地落來她的身上。

細柳見他下了馬車,朝這邊來,便略微站直了些身體,卻還倚靠在墻上,他走近了,素白的衣擺不知在哪裏沾了些露水。

“在這裏做什麽?”

他開口,也許是傷寒還沒痊愈,他的聲音有點啞。

細柳覺得他是明知故問,但她沒輕易接他的話,下頜輕擡:“以前沒注意到,詔獄外面原來還有一株杏樹,今日它開花了。”

陸雨梧順著她的視線回過頭,那株杏樹一枝獨秀,開出雪白微紅的花,詔獄外面,僅有這一枝單薄的春色,在晨風中搖晃。

“知道你要來,進去吧,我都打點過了。”

細柳說著,便先擡步往詔獄裏去。

詔獄裏常年幽暗,只因其一半嵌入地下,而墻體厚數丈,裏面雖常年燃著火盆,但因為之前那場大暴雨,如今底下還有些過分潮濕。

姜變貴為皇子,按理來說是不應收押在此,但今日宮中午門前曹小榮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宣讀了遺詔,先是任命鄭鶩為新任吏部尚書兼內閣首輔,後又宣布皇二子姜寰為繼任新君。

而將姜變押在詔獄,是即將繼位的新君的意思。

狹長的甬道盡頭便是關押姜寰的牢房,一朝變天,朝廷裏上趕著要向新君表忠心的人很多,東廠和知鑒司裏,都不在少數。

故而沒人因為姜變的身份而對他有所寬宥,牢房中昏暗極了,裏面隱隱傳來哭聲,沒一會兒又笑,伴隨著老鼠的動靜,顯得有些滲人。

“過去吧。”

細柳在甬道口站定,詔獄裏各方眼線不少,她得在這兒盯著。

陸雨梧像是在聽見那又哭又笑的聲音便怔了一瞬,他悶咳幾聲,很快穿過甬道,到了牢門前。

裏面鋪著幹枯的稻草,卻都被地下滲出來的積水給濕透了,那個人背對著他,一身皇子袍服早就被扒了,只有一身單薄的內袍,沾了不少臟汙,發髻也散亂不堪。

“修恒!”

陸雨梧喚了他一聲,他卻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似的,嘴裏喃喃有詞,沒有轉過身來,陸雨梧不由雙手握住牢門:“修恒,你怎麽了?”

那個人還是沒有理他。

“你告訴我,”

陸雨梧擰起眉頭,擔憂道,“那日在宮中,陛下見你時,究竟發生了什麽?”

也許是他什麽字句刺激了姜變,他不但沒有轉過身來,一直埋在膝蓋上的腦袋也猛然擡了起來,他不再是低聲喃喃,近乎是嘶聲大吼:“騙我!所有人都在騙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張狂大笑,哪怕過去了整整幾日,他仿佛從未從護龍寺佛塔坍塌的那一刻醒來,那座佛塔不斷地在他的腦海裏坍塌,那如雷巨響始終折磨著他的耳膜,他雙目浸滿了血絲,青黑的胡茬長起來,頹然又癲狂。

面對嶙峋的磚石,他仿佛又看見了躺在龍床上的父皇,他的父皇用那雙冷漠的眸子注視著他,一時間,他的笑聲裏添了突兀的哽咽:“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一個小人物……不過是一個小人物,你用他的死來壓我,你……”姜變笑起來,“你還用你自己的死……讓世人殺我。”

他似笑似嗚咽:“因為我是一個異族女人給你生的兒子,我在你眼裏,永遠有一半你不承認的血,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你為什麽要給我希望?為什麽……讓我生出錯覺,以為我可以呢?”

陸雨梧站在牢門外,他沉默地注視著瘋魔似的,從始至終都沉浸在自己思緒裏的姜變,看著他將額頭抵住那似乎沾了不少鮮紅血跡的磚石,也許是他用拳頭砸的,陸雨梧看見了他血淋淋的手。

姜變的聲音又低弱下去,只反覆地喃喃著一句“為什麽”。

“修恒,”

陸雨梧望著他的背影,手掌緊攥牢門,“無論發生了什麽,你都不要自棄,我還在,我會幫你想辦法,你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