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立春(五)(第4/11頁)

“你要是不想讓我告訴陸公子,你就安心養著,不要再去做什麽差事了!不然我就跟他說你,你……”

細柳晃神的片刻,舒敖已湊到她邊上,低聲說著,又頓住。

“……”

細柳看著他這麽一個大高個蹲在她椅子邊,擰起來眉頭,竟然又要哭,說是威脅,又實在不像樣,她抿起唇,到底還是開口:“知道了。”

驚蟄還在養病起不來,好在府裏還有來福在,細柳在陸府待到天都黑透了,雪花和舒敖也沒肯走,陸驤將他們請去廂房歇息,細柳方才覺得清凈了點。

陸雨梧幾乎在院子裏坐了大半日,細柳就在邊上,中途被舒敖強逼著灌了兩大碗湯藥,晚上吃飯的胃口都沒了。

“你若是想救他,只怕很難。”

因為舒敖和雪花白天一直在,細柳到了這會兒才開口談及此事。

檐下點綴燈火,陸雨梧坐在一張椅子上,擡頭望月:“我知道。”

他沉默了許久,細柳在燈影間打量他的側臉,此間寂靜到幾乎只有風聲,他像是深吸了一口氣,又道:“陛下也許根本不信欽天監的命脈之說,他也許並不認為修建一座國寺就可以延續他的生命,但他還是默許了。”

“因為護龍寺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騙局,是先帝針對修恒的一場騙局,若說佛塔可以護住天子的命脈,那麽辦事不力的修恒就是截斷這命脈之人,佛塔的坍塌,是先帝給修恒的死局。”

護龍寺,僅僅只是建弘皇帝的一個障眼法,他用這座國寺使姜變以為自己被委以重任,但其實建弘皇帝不過是在等著姜變因此而忘形。

要用什麽才能徹底按滅一個皇子的野心?

除了謀反,還有一樣。

護龍寺的佛塔是欽天監口中的天子命脈,而佛塔的坍塌,便是建弘皇帝給姜變的罪名——弑父。

“無論是已經駕崩的先帝,還是尚未繼位的新君,他們都要殺他,”

細柳說著,看向他,“因為一個弑君的罪名,他必死無疑。”

“可我想不通,”

陸雨梧下頜緊繃起來,淡色的嘴唇幾乎抿成一條直線,好一會兒,他說,“因為一座從一開始就注定會坍塌的佛塔,那麽多人耗盡心血,甚至丟掉性命。”

昏黃燈影裏,他忽然轉過臉來望著她:“細柳,你還記得嗎?我曾說要給那些流民找一條生路,為此,他們山呼萬歲,懷著最赤誠的心,為陛下祈福,為陛下築塔。”

他像是忍了片刻:“可是天子眼中,他們只是微不足道的螻蟻,而我自以為給他們的生路,實則是絕路。”

細柳在這片明暗不定的光影裏看著他,忽然間,她發現,護龍寺中那麽多尚未清理出來的屍骨與鮮血,仿佛都被這個少年沉甸甸地壓在了他自己的肩上,他當初是懷著那樣一分生機勃發的朝氣在內閣中為人求生路,而今,這條路卻出人意料的,沾滿了血。

細柳忽然將椅子往他身邊挪了幾步,椅子扶手撞上他椅子的扶手,“砰”的一聲,陸雨梧一下擡首望她,這樣近,細柳看見他那雙眼睛裏浸潤著琥珀的光澤。

細柳重新坐下,說:“這從來不是你的過錯。”

陸雨梧看著她。

她烏黑的發髻間仍舊戴著那支光禿禿的銀簪,再沒有一枚銀葉流蘇,月華沾染她的鬢發,她眼中情緒清淡:“災年當前,哪怕是皇帝也不敢妄稱救世主,如今這樣的世道,同樣是被人利用,若沒有你,他們就該像葬身恕寧江裏的那些人一樣,早就被人當成魚食一樣處理幹凈,你是唯一一個肯真心給他們希望的人,他們絕不會怨你,因為這本是先帝欠下的命債。”

細柳靠在椅背上,擡眸端詳檐上月:“什麽愛民如子,真是這世上最大的笑話。”

建弘皇帝連對自己的親生骨肉也不肯手軟,非但殺人,還要誅心,一座佛塔壓斷了姜變的脊骨,也摧毀了他的心智。

姜變已經瘋了。

沒聽見陸雨梧說話,細柳側過臉,觸及他的目光,她眉峰動了一下:“怎麽?覺得我大逆不道?”

夜風吹動陸雨梧雪白的衣擺,他斂眸,輕輕搖頭:“不。”

片刻,他又說:“我知道你一直是這樣。”

無論是兒時還是現在,無論是周盈時還是細柳,她永遠率真。

庭內青松枝影映在月洞門邊搖晃,細柳像是愣了一下,但僅僅片刻,她的視線從他臉上挪開:“我也知道,你跟那些老迂腐們不一樣。”

什麽大逆不道,真話而已,官場上多的是人不敢聽,不敢想,裝聾作啞,自以為是地愚忠。

但他不一樣。

他是會跟她一起暴揍江州知州的人,是會承認這份“痛快”的人。

忽然的鐘聲打破宵禁之夜的寂靜,那鐘聲曠遠又突兀,細柳與陸雨梧幾乎同時站起身來,庭內松風動,陸雨梧喚道:“陸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