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雨水(一)

山門一閉,洞府當中無人感知得到外面的晝夜變換,玉海棠在中山殿中坐,山中弟子無人敢發出一點聲音,洞中時有滴水聲響,那是再多的熏香也烤不幹的潮濕水氣。

漏刻亦有滴水聲響,無聲昭示時間已過去三個晝夜,如今是第四夜,驚蟄就在中山殿外待著,他不被允許進入細柳所在的那間石室,第一日烏布舜出來過,驚蟄看見他滿手都是血,神情十分凝重地讓人趕緊準備止血的草藥,然後再一頭紮進石室裏,直到此時也沒再露面。

“山主!”

中山殿中忽然傳來一聲驚呼,整個洞中的死寂陡然被打破,驚蟄一下起身回過頭,在殿門外,他看見那女弟子跪倒在玉海棠的面前。

“誰準你出聲的?”

階上,玉海棠倚靠在椅子裏,一手撐著側臉,睜眼瞥她。

那女弟子一整張臉頓時煞白,俯身叩頭,無聲求饒。

無怪女弟子一時忘記山規發出聲音,而是玉海棠此時的臉色實在蒼白無血,滿鬢都是細密的汗珠,方才她閉著眼,那女弟子上前送湯她也一點反應都沒有,看上去就像是昏過去了似的。

玉海棠擰了一下眉,冷聲:“下去。”

女弟子如蒙大赦,趕緊起身下了階去,往中山殿外走。

她經過驚蟄身邊的一瞬間,驚蟄仿佛嗅到她身上一分藥氣,再擡頭看向中山殿中,玉海棠那張臉實在有些不對勁,她甚至要一手扶住那椅子邊沿,才能撐起來身體,端起那碗東西,一口飲盡。

山主武功卓絕,驚蟄還從沒見過她這樣。

難道她受傷了?看起來並非是什麽小傷,否則山主不會連行動也這樣艱難,驚蟄收回目光,神情晦暗。

忽的,一陣急促的步履聲傳來,在這間洞府中,除了一個人以外,無人敢不顧山規疾行,驚蟄一下擡頭,只見甬道中走出來一個人,赫然正是烏布舜。

他熬了整整幾日,雪白的胡須都沾著些血跡,那雙眼睛都熬出血絲來,渾身的汗幹了又出,身上就沒個幹爽的時候,驚蟄見他步履如風,直奔中山殿內去了。

玉海棠聽見他的步履聲,那雙眼睛一瞬擡起來。

因為封住了山門,女弟子們在殿中插的山花將枯不枯的,還有點殘損的香氣,烏布舜走近,在一只大花瓶前站定,他喘息著抹了一把臉上的汗,開口:“你知道她做了什麽?”

烏布舜這幾日不敢有一點分神,昨兒晚上灌了一碗蟲茶提神後,到現在他也沒顧得上喝一口水,嗓子正幹啞得厲害。

玉海棠發髻早散開了,那一頭原本烏黑的,長至腳踝的頭發已隱有幾縷泛白,她一手撐在椅子扶手上,傾身看向底下的烏布舜。

“蟬蛻想鉆到她的腦子裏去,”烏布舜與她相視,隨即擡手從自己頸部略後的部位到肩峰的位置比劃了一下,“她用簪子,從這裏再到這裏,劃出了一道很長的口子,將蟬蛻紮在了她自己的肩胛骨裏。”

玉海棠鼻息亂了一瞬。

烏布舜繼續說道:“頸部的位置本就很危險,但她自己很聰明,用內功將蟬蛻逼到了一個她相對不受掣肘的位置。”

但哪怕是這樣,那也還是頸部,原本就很脆弱,很危險的位置,一旦差之毫厘,大出血止不住,她這條命就算是保不住了。

“以死搏生,這是我教她的道理。”

玉海棠的聲音虛浮而無力,卻仍然那麽冰冷:“她有些像程芷柳,卻比程芷柳還要倔,她甚至自小都是一個叛逆的性子,我越是懲罰她,越是踐踏她的尊嚴,越是打壓她,她就越是要向我展示她那點野草般的生長力,野草的根莖是全天下最韌的東西,燒不盡,吹不散,無論誰踩她一腳,她也永遠不知疲倦地破土、長生。”

匍匐在天子的腳底,只有不要命,才可以有機會活得下去。

“她死了嗎?”

末了,玉海棠冷聲問。

“她的毅力遠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強大,”烏布舜說到這裏,神情不免有些動容,“三個晝夜,她未有一刻向蟬蛻低頭。”

“而今蟬蛻偃旗息鼓,她失了太多氣血,若要醒來,只怕還要些時間。”

存在於細柳身體裏的蟬蛻並非是世上唯一一只,但烏布舜卻只在她身上看到了屬於人的勝利。

“倒是命大,”玉海棠緊緊蜷握的手松懈了一些,那副眉目卻依舊陰寒,半晌,蒼白的唇輕扯,“可她還不知道,她活了下來,往後等著她的又是什麽。”

“芷絮,你這是何意?”

烏布舜眉心一跳。

玉海棠面無表情道:“若不是她一意孤行去劫獄救陸雨梧,我亦不會在當今聖上面前用她是先帝指定的下一任山主做借口。”

先帝從未放下對周盈時的殺心,又怎會指定細柳做下一任的山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