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驚蟄(二)

夜雨敲打隔門,滴答作響,碎光斜照細柳臉上,輕盈的紗巾被風吹動,底下面容隱約,她以一雙波瀾不驚的眼審視他。

但他站在那裏,起初巋然不動,一縷濕潤的烏發散在肩前,碎光如粼波,點綴他蒼白的側臉,他眼睫輕動,始終迎著她看似陌生的目光,那雙眸子盛著昏昧的光影,像是要透過她臉上的長巾洞悉她的所有。

這一刻,細柳眼底神光微閃。

忽然覺得好像被審視的,成了她。

他淡色的唇輕啟,像是要說些什麽,但細柳率先轉過臉:“算了,我也不是那麽想要知道。”

那只狸花貓在她腳邊蹭來蹭去,貓叫聲填補著他們之間忽然的靜默,陸雨梧看著她俯身將貓一把撈到懷裏,他想說的話都咽回胸腔,好一會兒,他將一旁架子上銀灰色的圓領外袍取下來穿上。

細柳便也靠在椅背上,看他系好衣帶,滿室狼藉,他卻安然自處,昏暗的燭影裏,細柳見他擡起右手,手指才觸摸到衣領處的玉珠扣卻又忽然一頓,他很快換了另一只手,手背蒼白單薄的皮膚底下,漂亮的筋骨分縷繃緊,修長的手指撚住玉扣,稍稍用力。

“方才在檐上的人,是來盯著你的?”

細柳還在看他的手,卻忽聽他開口。

她不著痕跡地挪開視線,淡聲:“汀州乃是非之地,你不該來。”

“我知道。”

陸雨梧扣好衣扣,垂眸想起今日接風宴上以孟提學為首的種種試探:“慶元一省的鹽業便相當於一半的帑銀,慶元鹽商以汀州鹽商為首,世代承襲,以至於此地官商之間千絲萬縷,密不透風,朝廷清理慶元鹽政多次,亦未能除其根本,而我來此,等同於新紮進來一根釘子。”

“你真覺得自己就只是一根釘子那麽簡單?”

細柳重新擡起眼簾,看見他走到那一張書案前,將一支蠟燭湊近案上的燭焰,她打量著他頎長而挺拔的背影:“釘子而已,拔了就是,這樣的事他們沒少幹,但你陸大人卻不一樣,他們想拔了你,卻又怕你紮了他們的手,你如果肯做個糊塗知州他們倒還松了一口氣,但若你不肯,那麽他們想盡辦法也得對付你,何況,你怎知除了汀州這個狐狸窩之外,沒有其他人在盯著你?”

案上的燭火分出一焰點綴在陸雨梧手中那支蠟燭上,焰光閃爍,映於他漆黑的眼底,他轉過身,扶燈走來她面前。

那燭火被他捧著,昏黃的光映照他銀灰色的錦袍瑩潤泛光,忽的,他俯身湊過來,細柳後背抵在椅背上,僵了一瞬,下一刻,她卻見他伸手將蠟燭傾向一邊,蠟油滴在旁邊案幾的燭台上,他的衣袖將他左手腕部遮掩嚴實,他將蠟燭立在燭台:“所以,你便是汀州之外的其他人派來的。”

他的嗓音平穩,很快直起身。

於是那種冷沁幽微的香不再隱約將細柳籠罩,細柳呼吸平順了點,冷淡道:“陸大人,哪怕我今日不殺你,也有的是人想讓你死,但我卻實在不想讓他們過得太舒服,今年四月達塔人與我大燕又起戰火,若放任慶元鹽政這潭深水被那些蠹蟲攪得更渾濁,遲早會連累西北糧草的供給,糧草是西北大軍的命脈,若切斷了它,便會直接影響西北戰事。”

“鉆在慶元鹽政這潭水底的每一只蠹蟲,總有一日我會將他們逐一剝皮抽筋,”細柳說著,那雙眸子擡起來,盯住他,“你既然可以從密光州那樣的絕境裏走出一條仕途,那麽到了這裏,你應該也可以做好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千萬不要做個糊塗官。”

她最後那句話,像是刻意的威脅,以警告的口吻。

外面雨勢未減,淅淅瀝瀝地下,這種潮濕讓陸雨梧的腕骨不太好受,右腕更是疼得鉆心,但他卻只是靜默地站著,那一盞放在她身邊的燭火,更映照清楚她的形容,哪怕是那輕紗長巾也不能在這樣的光影裏完全遮掩她的面容。

不知道他有沒有將她這番話放在心上,細柳從他臉上找不出一點多余的情緒波瀾,她看著他的同時,他亦在注視她。

臨著燈火,他纖長的睫毛濃而密,在眼瞼底下投下淡影,讓人更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片刻,他唇角勾起一點弧度。

“那你呢?”

細柳聽見他清如玉磬的聲音。

他說:“放過我,你要如何回去覆命?”

外面的雨聲好似珠落玉盤,細柳一手按下不安分的貓腦袋,輕擡下頜,迎著他的目光,她好似意味深長:“誰說我要放過你了?”

雨幕濃黑,整個官署卻燈火通明,捕役們一部分冒雨去滿城搜捕刺客,另一部分則在官署裏裏外外來回巡查。

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掠過檐上,隱沒於濃暗夜色中,底下竟無一人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