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驚蟄(四)

整整兩個月,燕京一滴雨也沒有下。

夜裏也依舊悶熱,陳宗賢再不便裹著臉,此時只穿了一身輕薄的絹綢道袍,坐在檐廊底下納涼,院中沒有奴仆走動,僅有陳平一人伴在他身旁。

陳平將從汀州那邊的來信一五一十地讀給陳宗賢聽了,又低下頭,說道:“這譚駿譚大人已經將收敬香錢的差事交給了陸雨梧,他一個剛上任的知州哪裏有什麽拒絕的余地,這事他是辦也得辦,不辦也得辦。”

“這個譚駿,”

陳宗賢頓了一下,像是琢磨了會兒這個人,眉心攏起褶皺,“他的性子太急躁,你聽聽他在信上說的都是什麽?就知道抱怨呂世鐸那個糊塗蟲。”

“譚大人性子雖急躁,但差事也沒出過錯,”陳平說著,想起那位慶元巡鹽禦史,又道,“至於那呂大人,他本是白蘋出身,卻偏偏又是陸證一手提拔起來的,他如今在汀州那塊地方自然尷尬得很,糊塗一些,對他自己不是壞事。”

陳宗賢一擡手,陳平立即將一旁桌案上的涼茶奉上,他接來抿了一口,才道:“他要是不糊塗,也就活不到今日了。”

這語氣十分平淡,但陳平卻感受到底下深邃的寒意。

這麽多年朝廷清理過慶元鹽政多少回,但無論怎麽清理,白蘋洲終究是白蘋洲,這塊地方始終掌握在白蘋人的手裏。

除了周昀是個蓮湖洞書院出來的。

他後頭的花硯不也還是白蘋人麽?

如今的這個呂世鐸也是白蘋人,但他卻偏偏是陸證提拔上來的,如今陸證已經死了,呂世鐸若不做個這個糊塗蟲,那麽陳宗賢是絕對不會讓他活著的。

“孟老不是也在汀州麽?”

陳平小心翼翼地說道:“有他在,您也不必太擔心。”

孟蒔與陳宗賢也算交好,若沒有陳宗賢做次輔那些年的幫襯,孟家想完全把住汀州那塊地方的絲綢生意是絕不可能的。

“孟蒔一直都知道自己該在哪一條船上,”陳宗賢擡頭,看著房檐上的月亮,“所以阿濟爾岱在他那裏,我是放心的。”

陳平聽到這麽個異族名字,卻擰了一下眉頭,不由輕聲道:“老爺,那畢竟是一個達塔人,我擔心若是被人發現了他的身份……”

“擔心什麽?”

自從傷了臉以後,陳宗賢便不太喜歡見光,白日裏幾乎都待在房中,此時哪怕是出來了,檐下也只點著一盞燈,他側過臉來,那燈影照見他臉頰凹凸不平的傷疤:“十年前我是見過那個阿濟爾岱的,他們蠻人沒有姓氏,名字前面是部落的名字,阿濟爾只是他們達塔十九部落中的一個小部落而已,他從小學咱們的文字,也作咱們的穿著打扮,不過五官深邃些,咱們燕人又不是沒有這樣的,單論外表,誰能看得出他是個蠻人?”

陳宗賢擡起下頜:“這接連不斷的災年禍害的又不單單只是咱們大燕,他們蠻人也不好過,如今達塔還在與我們大燕交戰,但譚應鯤今年開春那一戰也算挫了達塔王庭的銳氣,再這麽下去,說不準什麽時候,達塔人就要先開口休戰議和。”

“屆時,譚應鯤頂著這天大的功勞,你覺得皇上會如何看待他?”陳宗賢的臉色沉了沉,“陸證與譚應鯤是真分道還是做給先帝爺看的,誰又說得清楚?那麽一個如日中天的武將,他的心又是向著蓮湖洞的,我們白蘋又該如何在朝廷裏穩住腳跟?”

陳宗賢忽然想起自己的恩師趙籍,他望月半晌,才又道:“當年杜元恕以一封告密信攪亂整個白蘋洲,我的恩師死了,我們這些人接連被蓮湖洞構陷,打壓,從那時我就知道,我得往上爬,只有咬著牙爬上去,才能對得起恩師……”

“先帝爺給了我這個機會,我抓住了。”

陳宗賢說著,忽然伸手去摸自己的臉,那褶皺的,不平整的傷疤硌著他的手指,他的神情忽然撕裂一瞬:“若不是陸證……”

“老爺……”

陳平不由喚了一聲。

陳宗賢好一會兒才放下手,他又喝了一口涼茶,一雙眼睛像是幽深而冰冷的平湖:“阿濟爾部落需要錢來在達塔王庭面前露臉,阿濟爾岱從前來大燕是為了錢,這回也還是為了錢,我們大燕的軍隊需要軍費,難道他們達塔王庭就不需要湊軍費嗎?這仗若能打得久一點,我才有制衡譚應鯤的辦法。”

“如今還打著仗呢,達塔人自己的部落裏也還在爭來鬥去的,這個阿濟爾岱就是個例子,他為了自己的部落能夠在達塔王庭說得上話,與其他部落也是明爭暗鬥,小部落尚且如此,又何況那五個貴族部落?”

“區區一個阿濟爾岱,在汀州是翻不出什麽花的。”

陳宗賢一手將茶碗擱在案幾上:“掏空一個花家,湊足太後娘娘的敬香錢,也能按一按那些鹽商的不滿,再剩下的,阿濟爾岱拿就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