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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

日航乘務員請她選擇擬感卡帶:泰特美術館去年八月的福克斯頓回顧展,在加納錄制的歷史探險節目《阿散蒂!》,東京歌劇院私人包廂觀看的比才《卡門》精彩樂段,三十分鐘塔麗・伊珊的聯播節目《高峰訪談》。

“您第一次搭穿梭機嗎,奧夫斯基女士?”

瑪麗點點頭。她給帕列奧羅格斯先生的是她母親的閨名,這麽做也許不太聰明。

乘務員露出理解的笑容,“卡帶保證能緩解起飛的不適感。這個星期最受歡迎的是《卡門》。要我說,服飾實在太華麗了。”

她搖搖頭,沒心情聽歌劇。她厭惡福克斯頓,寧可完完全全地感受重力加速度,也不願意在《阿散蒂!》裏受煎熬。她只能選塔麗・伊珊,四盤卡帶裏最可愛的一盤。

乘務員檢查她有沒有扣好安全帶,奉上卡帶和一次性的灰色塑料頭冠,轉身走開。她戴上塑料電極,接進座椅扶手,嘆了口氣,把卡帶插進接口旁的插槽。日航穿梭機的內部消失了,燦爛的藍色愛琴海取而代之,她看著節目名稱“塔麗・伊珊高峰訪談”以優雅的SANS-SERIF大寫字體在藍天上徐徐展開。

塔麗・伊珊是擬感業的一面不倒旗幟,這個沒有年齡的黃金女郎乘著第一波新媒體浪潮出現,從瑪麗有記憶的時候就存在了。此刻,瑪麗發現自己鉆進了塔麗黝黑而柔軟的身體,享受著她舒適得可怕的感覺中樞。塔麗・伊珊容光煥發,呼吸深沉而順暢,似乎永遠不知何謂緊張的肌肉系統擁抱著優雅的骨架。讀取她的擬感記錄就像掉進完美的健康浴泉,感受著高弓鞋的彈簧如何托住腳底,胸部肌膚如何貼上絲綢般質地的白色埃及棉襯衫。她在希臘的某個海島小鎮,靠在凹凸不平的白色欄杆上,背後山麓上的建築物刷成白色,幾條曲折的狹窄階梯通向下方,樹木綻放的鮮花猶如瀑布。港口傳來汽笛聲。

“遊客此刻在忙著趕回遊輪。”塔麗說,露出微笑;她微笑的時候,瑪麗能感覺到這位明星的滿口白牙有多麽整齊,嘗到嘴裏的氣息是多麽新鮮,貼著赤裸手臂的石雕欄杆粗糙得多麽舒服。“但有一位來訪者今天下午將陪著我們,我早就期待著見到他了,我相信各位也會倍感驚喜,因為他平時一向躲避媒體的注意……”她直起腰,轉身,對著一張黝黑的微笑面孔露出笑容:約瑟夫・維瑞克……

瑪麗從額頭扯掉頭冠,日航穿梭機的白色塑料機艙頓時從四面八方包圍了她。頭頂上的顯示屏閃爍著警告標志,她感覺到震動的頻率似乎越來越高……

維瑞克?她看著頭冠。“好吧,”她說,“你肯定是個高峰人物……”

“您說什麽?”旁邊的日本學生在安全帶裏上下抖動,做了個奇怪的動作,像是小小地鞠了個躬,“使用擬感碰到問題了嗎?”

“不,沒有,”她說,“不好意思。”她重新戴上頭冠,機艙先變成感官上的靜電噪音,各種感官信號亂哄哄地混在一起,隨即突然化作沉靜的塔麗・伊珊,她握住維瑞克冰涼而堅實的大手,對著一雙柔和的藍眼睛微笑。維瑞克報以微笑,牙齒非常白。“塔麗,我很高興能來到這裏。”他說,瑪麗放松下來,沉入卡帶內的現實之中,用塔麗被錄制下來的感官輸入代替自己的感官輸入。她通常不願接觸擬感這種媒介,她的性格與擬感所必須的被動性相抵觸。

維瑞克穿著柔軟的白襯衫,帆布長褲的腳管卷到膝蓋底下,腳上是款式簡單的棕色皮涼鞋。塔麗抓著她的手,回到欄杆前。“我相信,”她說,“我們的觀眾有那麽多——”

大海消失了。不規則的平原上長著像是地衣的黑綠色植物,一直鋪向地平線,點綴著聖家族大教堂的新哥特式尖頂的輪廓。世界的邊緣消失在貼近地面的明亮霧氣之中,仿佛水下敲鐘似的聲音響徹平原……

“今天你只有一位觀眾。”維瑞克說,透過無框的圓眼鏡看著塔麗・伊珊。

“你好,瑪麗。”

瑪麗拼命想擡起手去抓頭冠,但胳膊像是用石頭做的。重力加速度,穿梭機正在從水泥發射塔上升空……他把她困在了這裏……

“我明白了,”塔麗微笑道,向後靠在欄杆上,胳膊肘抵著粗糙的石頭,“多麽令人感動啊。您的瑪麗,維瑞克閣下,實在是個非常幸運的姑娘……”瑪麗忽然意識到,這並不是感官/網絡裏的塔麗・伊珊,而是維瑞克建構出的角色,是利用《高峰對談》的歷年節目用程序模擬出的視角,此刻她別無選擇,無法逃脫,只能接受和聆聽,把注意力交給維瑞克。維瑞克能把她困在這兒,能用這種方式讓她動彈不得,說明她的直覺是正確的:這部機器、這個結構,它確實存在。維瑞克的錢就像萬能溶劑,能按照他的旨意拆除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