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阿納瑞斯(第11/13頁)

他自己一個人坐著,可是迪薩爾馬上就過來了,微笑著,那雙斜眼不安地盯著他,也許是看著旁邊。“好久沒見。”迪薩爾說。

“農場征用。六旬。這邊情況如何?”

“缺糧少食。”

“以後還會更缺的。”謝維克說是這麽說,卻並不是很確定,因為他現在正在吃著飯,而且粥的味道簡直好極了。失望、焦慮、饑荒!理智的前腦說道;可是伏踞在陰暗頭骨深處的後腦——冥頑不化、野性難改——則在說:“快吃!快吃!好吃,好吃!”

“去見薩布爾了?”

“沒有,我昨天夜裏很晚才到家。”他瞟了一眼迪薩爾,盡量裝著無動於衷,“塔科維亞被緊急征用了,四天前走的。”

迪薩爾點了點頭,他的無動於衷可是真心的。“聽說了。學院改組聽說了嗎?”

“沒。怎麽回事?”

數學家把修長的雙手攤在桌上,低頭看著。這個人向來說話口齒不清,惜字如金;事實上,他有些口吃;可是這次他的磕絆是語言上的還是精神上的呢,謝維克一直想搞清楚。他一直莫名地喜歡迪薩爾,不過有些時候他也同樣莫名地討厭迪薩爾。現在就是這樣的時候。迪薩爾的嘴唇、跟布努波一樣耷拉著的眼瞼,看上去都似乎透著狡猾。

“鎮靜。精簡了,只留下必要人員。希佩格走了。”希佩格是一位聲名狼藉的愚蠢的數學家,通過堅持不懈拍學生的馬屁,每個學期都成功地讓學生主動去申請開自己的課。“被調走了,某個地區學院。”

“最好讓他去挖地霍勒姆,還能少點兒禍害。”謝維克說。肚子填飽之後,他開始覺得也許這次饑荒對於社會有機體還是有所貢獻的。事情的輕重緩急重新變得明晰了。那些缺點、弱點、有病的地方將被剔除,那些狀況不佳的器官將會恢復正常功能,身體機制裏的多余脂肪也將被剝離。

“我幫你說話了,學院會上。”迪薩爾說道,擡起頭來,卻沒有直視謝維克的眼睛,他也沒法直視。雖然謝維克還沒有明白過來他說的什麽,但是他感覺到了迪薩爾在撒謊,而且非常肯定——迪薩爾沒有幫著他說話,而是說了反對的話。

他之所以偶爾會討厭迪薩爾,現在他明白原因了:是他意識到了——雖然到目前為止還未經確認——迪薩爾這個人身上有一種惡意。迪薩爾之所以也喜愛他,一直想要對他施加影響,原因也清楚了,這一點同樣令謝維克感到厭惡。這是一種迂回的占有方式,這種錯綜復雜的愛恨交纏,在謝維克看來毫無意義。他傲慢地、毫不留情地從他們各自為對方設置的墻壁中間走了過去。他不再跟數學家講話,自顧自地吃完早飯,然後離開食堂,穿過方庭,穿過初秋時節明亮的晨光,來到物理學辦公室。

他走進後頭那間被所有人稱為“薩布爾辦公室”的房間,在這裏他們第一次相遇,在這裏薩布爾給了他伊奧語語法書和詞典。薩布爾坐在辦公桌後,他小心翼翼地擡頭看了看,又低下頭去,看面前那一摞紙,真是一位勤勉專注的科學家。隨後他終於允許自己那已然超負荷的大腦猛然意識到了謝維克的在場,隨後他就變得極度熱情起來。他看起來很瘦很老,當他站起身的時候腰彎得也比以前更厲害了,這樣的彎腰似乎在向對方表示和解。“真糟糕,”他說,“呃?糟透了!”

“還會更糟的。”謝維克輕聲說道,“這邊怎麽樣?”

“很糟糕,很糟糕。”薩布爾搖著滿頭花白的頭發,“對於純粹的科學來說,對於知識分子來說,這真是一個糟糕的時候。”

“以前有過好時候嗎?”

薩布爾很不自然地吃吃笑了兩聲。

“夏天的飛船上有烏拉斯那邊過來的東西嗎?”謝維克問道。他走到屋子另一頭的長椅上坐下,蹺起一條腿。經過南台地區的野外勞作,他原本淺色的皮膚曬黑了,臉上那層纖細的絨毛也變成了銀白色。他看起來很瘦很健康,而且很年輕,跟薩布爾形成鮮明的對比。這種對比他們兩人都注意到了。

“沒有你關心的東西。”

“沒有對《共時原理》的評論?”

“沒有。”薩布爾現在的口氣很陰沉,這才是他的本色。

“沒有信?”

“沒有。”

“真是奇怪。”

“奇怪什麽?你在期待什麽,伊尤尤恩大學的講師席位?西奧·奧恩獎?”

“我期待著評論和反饋。已經有一陣子了。”這句話是跟薩布爾那句話同時說的,“也許這時間還不夠寫評論。”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你必須認識到,謝維克,僅僅確信自己正確還不夠。為這本書你付出了很多,我知道,我也付出了很多,對它進行編輯,確保它不僅僅是對因果理論的不負責任的攻擊,確保它是積極實際的。可是,既然其他物理學家沒有看出你的作品的價值,那麽你就該重新審視你所以為的價值,去找出差異在什麽地方。如果它對於別人來說什麽都不是,那麽它到底好在哪裏呢,有什麽用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