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 業火魔刀 第十章 十年一覺(第10/13頁)

“對的事情。”

便在此時,房裏傳來一聲低沉說話。裴鄴與瓊芳同吃一驚,急忙取燈去照。房內深處站著一名亂須男子,他凜身仰頸,淚流滿腮,只在凝視墻上的血字。

裴鄴大驚之下,隨手抓起桌上的裁信刀,慌道:“你……你是什麽人?”瓊芳見那怪人現身出來,一時驚喜交進,忙道:“別怕,他……他是我的朋友。”裴鄴打量那人的形貌,只見此人衣衫襤褸,雖在大寒冬日,身上卻只罩了件破爛外衫,亂發未髻,蓬頭垢面,實不像北京過來的官人。瓊芳只怕裴鄴趕他出去,忙道:“裴伯伯,繼續說故事,他不礙事的。”

耳聽瓊芳連連催促,裴鄴上下打量那怪人幾眼,擦抹了熱淚,沉默半晌,又道:“嗣源死的那天清早,北京下著大雪,天還沒亮,顧家門口便像往常一樣開門,只是說也奇怪,原本慣來滋擾的惡霸全都散了,門口空蕩蕩地,只余下漫天大雪。顧家上下不知發生什麽事,他們像往常一樣熬著豆漿,等候客人上門。”

瓊芳一邊偷眼打量那怪人,一邊聽講,但見那怪人低頭垂首,默默無語,卻不知心事如何。

“天剛亮,新下的雪地一片銀白,沒有一點足跡。寅時剛過,雪地裏來了第一個客人,那是一頂大官轎,就這樣停在豆漿鋪門口。大家睜眼看著,也不知是哪位達官貴人來了……倩兮那時深居簡出,全不與故人聯絡。她見了轎子過來,便自己忙自己的,不多理會。結果轎簾掀開,裏頭走出了一人……”

瓊芳微微顫抖,問道:“他……他是誰?”

裴鄴低聲道:“楊肅觀,他來給顧小姐報喪。”

瓊芳聞得此言,雖說事不關己,卻也禁不住心中酸苦。裴鄴又道:“楊肅觀一言不發,自朝板凳坐下,大家一看是他來,全都哭出聲了。楊肅觀是此案的審官之一,奉令不得與顧家聯系,此刻若要過來,一定有事情生出了。那時顧夫人暈過去了,我表妹也哭得不能說話,只有倩兮沒有哭,她壓抑悲痛,端了碗豆漿,走到楊肅觀面前。楊肅觀坐在那兒,低頭喝著那碗豆漿,他喝得很慢很慢。過得良久,終於放了銅板在桌上,留了四個字給顧家老少,他說:‘我盡力了。’”

瓊芳咬住下唇,悲聲道:“他沒有盡力!他沒有盡力!顧尚書為什麽要自殺?太傻了!”

裴鄴垂淚嗚咽:“嗣源自殺是意外,也不是意外……每個人都該料到他會尋死,可偏偏大家都睜著眼坐在那兒,盼他草詔讓步,盼他低頭求饒,終於逼死了他。我……我也是其中之一……”

他淚水滾滾而下,滿面自責,哽咽道:“嗣源自己比誰都明白,世態炎涼,他如果不願擬詔,皇帝的面子就放不下……只要這場政爭繼續下去,他的家小就不會平安,一切的一切,都必須用他的死來解脫。他只要死了,皇上安心了,大臣放心了,他也能對得起妻女,對得起天下人,對得起自己,他不得不死……”瓊芳用力搖頭,哭道:“不對!不對!他一死了之,他的女兒妻子還不一樣要過苦日子,他這樣不值得……不值得……”

裴鄴擦拭淚水,搖頭道:“你錯了。嗣源留了一樣東西給他的家人。”

瓊芳哭道:“留什麽?”她指著墻壁的血字,放聲尖叫:“正道麽?”那怪人原本低頭不動,聽得此言,忍下住全身大震,喉頭發出嘶嘶聲響。只是在瓊芳的悲喊下,卻是無人察覺。

裴鄴搖了搖頭,低聲道:“自嗣源死後,每日天色方亮,無論天寒風緊,還是大雨滂沱,顧家門口就會停下一頂官轎子。轎中人風雨無阻,每日清晨總要喝完一碗熱騰騰的豆漿,再去奉天門面聖。”瓊芳啊了一聲,叫道:“是楊肅觀!”

裴鄴頷首嘆道:“是他。他畢竟沒有完成托付。嗣源用死來消弭政爭,大家都欠了他的人情。這碗苦豆漿,楊肅觀足足喝了四年。”瓊芳喃喃地道:“四年……整整四年……”

裴鄴懷想往事,怔怔地道:“嗣源死後,倩兮變了許多,從此不和故人往來。她也不要別人接濟,每日裏只是默默賣著豆漿,楊肅觀不管刮風下雨,每天早晨都來。接待他的若不是顧夫人,便是我表妹,倩兮就算撞見他了,也只平平淡淡地勉強一笑,不曾和他交談。幾年過去……肅觀官位越做越大,升任為太常寺寺卿,倩兮也攢足了錢兩,便又仿著父親的遺志,重新開辦書林齋。”瓊芳驚道:“老天爺!她……她又拼上了?”

裴鄴道:“楊肅觀說他盡力了,但倩兮不這樣覺得。她要為難朝廷,為難全天下的人。肅觀當時監掌天下輿論,倩兮卻想盡法子刻印禁書。她非但把父親遺留的手劄發出去,還不斷轉發新稿,李篤吾、顏山農、梁汝元……她一直挑戰朝廷權威,等楊肅觀下手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