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 業火魔刀 第十章 十年一覺(第9/13頁)

裴鄴哈哈大笑,道:“可不是麽?那時嗣源沒有了後顧之憂,便又無止無盡地撐下去。皇帝莫可奈何,只得眼睜睜拖著‘遺宮案’,任憑先帝那些嬪妃快活逍遙。”

瓊芳靜靜聽講,又聽裴鄴道:“轉眼又過了幾個月,嗣源牢也坐了一年牢,總不能無止無盡地關著他吧?大理寺按著祖宗規矩,已是開案在即,只是一旦要論法判罪,非得放嗣源出來不可。眼看這場鬥法勝負分曉,輸家居然是當今天子,這可怎麽得了?幾名卑鄙大臣趁機諂上,他們自知奈何不了尚書大人,便差了地痞流氓,半夜便去顧家砸店,要逼嗣源讓步。”

瓊芳大驚失色,道:“來陰的?那顧小姐怎麽辦,跟他們打架麽?”裴鄴搖頭道:“她不會武功,只是個弱女子。那時顧家上下剩沒幾個家丁,她們幾個女子無法攔阻惡徒,報了官,又無人理會。到得後來變本加厲,大白天裏便有人過來滋擾調戲……連著鬧了幾天,百姓們怕了,全沒一個客人……”瓊芳咬牙切齒,恨恨地道:“我若是顧小姐,一定殺光他們!”

裴鄴搖頭道:“事情鬧到這個地步,皇上的意思很明白了。他雖然不能殺死嗣源,但只要嗣源一天不屈服,他的妻女便不會有好下場。聖天子動了真怒,朝廷上下噤若寒蟬,誰敢去管?可憐豆漿生意實在太差,姨娘與小姐只得到處張羅借錢,日子便又難過起來了。”瓊芳嘆道:“後來呢?楊五輔想出辦法救人了麽?”

裴鄴道:“那時皇上動了怒,誰也無法獨力勸說。那年十一月,恰逢五軍都督輪調期滿,由西北返京,一聽顧家的處境,忙與楊五輔聯名上奏,請求天子放出嗣源。伍都督乃是當年第一號起義大臣,身份非比尋常,天子一來看重他,二來也不想背負千古罵名,便先退讓一步。他下了懿旨,言明不必嗣源認錯,只要他願意起草移宮詔書,朝廷非但放他出來,還要升他做一品光祿寺卿,加封男爵。”瓊芳拼命頷首:“皇上聖明!早該恩威並施了!”

燭光閃動,故事也說到了要緊關頭,裴鄴雙手置膝,深深吸了口氣,凜然道:“正統三年,嗣源入獄已達一年半。五經博士楊肅觀銜奉上命,率同老朽、吏部趙尚書同入獄探監。那時嗣源吃睡不好,人很憔悴,聽我們說了原委,也知事情嚴重。趙尚書明說了:‘和皇帝明著幹,古來沒一個能活。靠著咱們這些朋友替你奔走,才換來這個良機。不要為難自己,活路就在筆下,寫吧。以後大家又是同朝臣子了。’”

瓊芳滿心擔憂,低聲道:“他答應擬詔了麽?”

裴鄴搖頭道:“趙尚書把宣紙筆墨留下,讓嗣源自己思索。我和他交友多年,一見他默默無語的神氣,已知他另有打算,楊五輔也很煩惱,他知道我與嗣源是多年知交,便請我留下再勸。我等他們走了,便私下同嗣源說:‘新皇政變,舊帝禪位,帝王家相爭相鬥,我們這些臣子人微言輕,只能隨波逐流,如今你家裏人都要保不住了,可萬萬不能再逞強,便答應草詔吧。’嗣源聽我口氣轉緊,只是一語不發。我急了,只是拼命催他,‘值得麽?都到了晚年,還有什麽事比得親人的幸福?寫吧,不寫才是傻子啊?’”瓊芳想起爹爹的遭遇,忍淚道:“沒錯,沒有比親人更要緊的。”

裴鄴嘆了口氣,又道:“嗣源聽我問得急切,倒很平靜,只引了‘疑公論’裏最有名的幾句話回答我。他說:‘吾本息機忘世、槁木死灰之人,念念在滋於古之忠臣義士、俠兒劍客,讀其遺事亦為泣淚橫流,痛哭滂沱而若不自禁,今雖不能視富貴若浮雲……’”瓊芳啊了一聲,霎時想起了後半段文字,兩人異口同聲,念道:“今雖不能視富貴若浮雲,然立心之本,豈能盡忘?我身入梏炬,我心受梏方,天地大無恥,吾對之以二字,曰……”

“正道!”

裴鄴熱淚盈眶,仰天大慟,伸手打過火石,啪地一聲,孔明燈散出耀眼精芒,滿室生輝。瓊芳擡眼望見裴鄴背後的那面磚墻,竟是驚得呆了。

墻上血淚斑斑,貼著一張又一張的奏折,全數寫著“正道”兩字,或以血書,或布淚紋,整面墻上至少有四五十來幅。裴鄴放聲大哭,嚎啕道:“我走了以後,嗣源就一直寫這兩個字,他不吃不喝,一直寫,一直寫,當天晚上,終於……撞死在獄中……”

滿墻血淚斑斑,仿佛幽靈悲泣哭喊。瓊芳神為之攝,氣為之奪,顫聲道:“老天爺,這些士大夫……”裴鄴淚如雨下,仰望滿墻血字,悲聲道:“嗣源一輩子獨善其身,晚年卻不能保住頂戴。他給關入了天牢,給罷去了俸祿,一切苦痛起源,便是為了這兩個字……”他握緊雙拳,悲聲道:“正道!就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