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罷、歌舞(第2/6頁)

相距滕王閣不過十余丈的地方,另有一座配閣。

那配閣較滕王閣要低上許多。只見那配閣閣頂,這時正蜷伏著一個黑衣人。他的身材極為短小,而在他一意蜷伏之際,幾乎都看不見了。沒有人知道他來,包括那些侍衛,也包括裴琚。他的身子本隱於閣檐張翼的陰影中,閣下人語笑喧嘩,注目的不過是身前三尺之地,倒也沒有誰會望見他了。他就是蒼華,裴督府裏的侍衛統領、總護院蒼華。他一雙警醒的眼睛一直在遊目四顧,只有很少很少地,會偶爾一掃裴琚。可他那一掃之下,眼裏總會含滿了一種說不出的深情。他見裴琚於滿座觥籌交錯間,自然尊華的風姿,心裏總是不由浮起一絲欽敬。他是欽羨著裴琚那尊華灑然的儀表的——就算一個男子,其實也會欽羨於同性的儀表,因為,那是他夢想擁有而不曾擁有的。在蒼華的心目中,所謂男人,就應該是那樣的。

蒼華忽輕輕地吐了一口氣,心裏閃過了蒼九爺的影子。蒼九爺枯瘦蒼勁,那是蒼華心眼裏另一副男人的模板。蒼華雖看似粗悍狂蕩,放野不羈,可在他每當仰望蒼九爺和裴琚時,心頭不由都會升起一種孩子般弱小無依的欽羨與無力——在他們面前,他總覺得,自己還像一個孩子。那種心境,有如五歲時剛剛喪父。他幼失怙恃的心裏總是無端地渴望著可以有一個強悍到可以作為自己人生模板的男人影子。

蒼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可能他自己都意識不到,無論這雙手如何有力,他一意苦練終於熬出頭的人生卻並不是健全的。他要有那麽一個他可以欽敬的人存在。只要遇到,無論如何,他就是潑出這一條性命,也會護持住他的。

而裴督爺,今日看起來,怎麽會這麽地無力?他是厭了嗎?厭了這些朝爭暗鬥,厭倦疲乏了這個塵世?那裏面的原因,是不是也有一小部分是因為自己的離去?

蒼華一擡眼,今日,他潛伏於此,暗護裴琚,可以說,已違背了華蒼二姓的族規與蒼九爺的嚴命。可,蒼九爺縱是他欽服的偶像,但他是很多很多人的,很多蒼家子弟共同的蒼九爺。而裴琚,才是他自己的——他自己獨自暗暗仰慕,獨自擁有,獨識其風采的裴琚。

猛地,一抹殺機從他的額頭升起。他額下那對一字的眉一擰,他雙目的瞳孔忽然縮緊。

戈陽蒼家本出身鷹爪門,這一手鷹眼之術蒼華可以說是自幼修煉起的。他盯的是滿芳樓一個送菜的夥計。

——這個人不是平常的夥計!

——殺手,清流社的殺手。

——這人,他已找了好久了。既找到了一個,就不難發現其余的暗伏同黨。

這批人一共八個,蒼華再仔細地看了一遍,然後,再重又確定。沒錯,一共是八個,有一個隱身於平常士紳之中,還有兩個化身為他的仆傭,坐於滕王閣倒數第二層中。而那個端著一尾魚正要送上樓頂的,想來就是他們這一場殺局的前奏。

蒼華遊目四顧,還有四個,或扮為平常百姓,或喬裝成老邁村嫗,或打扮成做小生意的小販,或負手如酸腐文士,或前或後,封住的是裴琚一朝遇刺後倉皇急退時所有可能的退路。

蒼華的手一緊,狠狠地抓住身子下面的一塊琉璃瓦,幾乎要把它抓裂——出不出手?到底要不要出手?他的眼前浮現出蒼九爺那一張嚴厲的臉。如果出手,以蒼姓一族的族規來說,他幾乎就是反出蒼家了!對於蒼姓一族,他本沒有什麽依戀,從小他們對他可未見得好來。可是仇恨壓迫有時反而會把一個人和一個家族拴得更深更密。就算他可以沖破這一層牽系,可嚴厲的蒼九爺卻是橫在他心頭沖不破的一層屏障。他從來不怪蒼九爺對自己的嚴厲,他是一族之長,是他以六十齡之身,愴然挺立,給蒼氏一族上上下下的熱血子弟、衰頹父老以一個完整的家族與完整的皈依。

——自己就算不出手,以裴琚手下自己苦心調教的護衛之能,加上胡玉旨胡先生在側,應該也可以應付得了這一場危局吧?

可,蒼華的手指忽然狠狠摳進了自己的掌心裏:裴琚他現在要的不是保命,而是安定!在目前已暗湍急急的江西,給萬生眾姓以一個安寧,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是送予東密與他朝中政敵的可乘之機。他的江西,目下不能亂,他是一向平大禍於未發之前的,這是他立身當朝最讓上下交贊的一樣政績。如有騷亂,縱可壓服,已失顏面。以後裴琚所渴望的升遷也就會變得很難很無望的。而蒼華,他是一直想憑己之力,護住裴琚,托起他,讓他一朝可以縱翮而飛。

蒼華心裏冰炭交催,然後他一注目,卻見裴琚在看罷那名刺時忽一擡頭,目光難得地一現悠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