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罷、歌舞(第3/6頁)

——他的心頭在想起自己——蒼華心中熱血一沖,裴督爺此時的心頭想起的是自己。

媽的!不管了,不管了!什麽家累族規,什麽蒼九爺的嚴命!他要幫他,幫那個只屬於他一個人景仰的裴琚,因為他正想到自己!

閣內外的人根本來不及看到什麽,只聽到半空裏忽然響起一聲鷹鳴。那一聲突然傳來,底氣蒼華,聲音嘹厲。

眾人心頭一驚之際,只覺得被那一聲叫得茫茫一失。然後有反應快的人一擡頭,只見半空中似乎正有一頭大鷹劃過。那只鷹張翅撲襲,一身上下全是黑的。

不會有人認得那是蒼華在弋陽蒼家中獨得的“附物役形”的鷹隼大法。那蒼鷹般的影子直撲向滕王閣最高處倒數第二層,中間只在一棵老槐樹上微微借了一下力,然後它憑空下襲,只聽得有人“啊”了一聲,全沒看清楚前,那個滿芳樓端魚的夥計已被它一抓而起,直向閣外的湖邊飛掠而去。眾人卻根本來不及想到什麽,只見到地上一個摔碎的盤子與那條熱氣騰騰的魚。

滕王閣下本伺伏的四個喬裝殺手的面色卻變了,閣上的那個鄉紳和他的兩個隨從面色也變了。他們悄不出聲,於眾人擡頭仰望之際,悄悄退出人群,向湖邊疾追而去。

好半晌,才有一個嘶啞而興奮的童音尖叫道:“那是什麽?那究竟是怎麽回事?”卻聽一個中年人喃喃應道:“鷹!好大的鷹,好大的一頭鷹抓了滿芳樓的一個夥計去!”

鷹?裴琚心頭靈光一閃,然後臉上就難測其深心地笑了起來。他一擺手,那底下一層的閣內,一班裴府的青衣班子就已抱笙按竽,清吹小唱起來。

不一時,滕王閣內外就已恢復了平靜。在江西,他就是一尊神,護住千家萬戶衣食安穩的一尊神。在下民面前,他不會表現出一絲猶疑。雖然他今天還是有意地表現出一點軟弱無力。

——這個世界,你處於其中,其實絕不可能真正安如磐石的,但你起碼要看起來似乎是安如磐石。所有的爭鬥且讓它暗隱於地下,練達如他,也不可能以一人之力理清人世間所有的是非對錯。所以,他一定要借助一點這樣的日子,一點虛華的熱鬧,給平時在欲望途中爭競慣了的小民牲靈們一點普天同慶的假象與休憩。

——政治,政治對於他來說,不只是那些險惡的朝爭廷鬥,還包括一定要適時給這蒼涼天下、危亂時局塗抹上一層金粉的。粉飾後的太平會一定程度上熄滅人心裏那一份思亂之欲,給人們一個虛幻的假象,他們才會聽話地跟著你走。不要試圖給人看到什麽真的真相,沒有人當得住的,他們要求的快樂,不就是當政者可以讓他們安安心心地一生一世活在一個虛假的夢裏嗎?

裴府的小戲在江西一地可謂名貫一時,平常人等閑也聽聞不到,所以這時,不管懂得的不懂得的,一時不由人人噤口,豎著耳朵,聽那半空裏飄來的清音細韻。

裴府的小戲果然非凡,只聽這時,笙簫俱住,裴府戲班的當家正末正在唱起一出《趙氏孤兒》:

【正末唱】這孩兒未生時絕了親戚,懷著時滅了祖宗,便長成人也則是少吉多兇。他父親斬首在雲陽,他娘囚死在冷宮,也不是有血性的白衣相,則是個無恩念的黑頭蟲。

【程嬰雲】趙氏一家全靠著這小舍人,要他報仇哩。

【正末唱】你道他是個報父母的真男子;我道來則是個妨爺娘的小業種!

這一段,裴琚聽著,不知怎麽總覺得有些觸心。趙氏孤兒,復仇伐命,他忽對著滿座縉紳呵呵笑道:“呵呵,趙氏孤兒,趙氏孤兒,沒想卻唱起了程嬰的故事。當今天下,不知有幾人還有胸懷——抱攬天下如攬孤兒。”他口裏說著,眼睛似看著在座的諸位,可目光卻似聚焦在不知有多空茫的遠處。他的腦中,這時想起的,居然是那個他自己也沒見過幾面的妹夫。

肖愈錚,那麽瘦而挺拔的身軀,那種真正的懷抱天下如攬孤兒的神態。他倒也真當得上是一個真男子。難怪欞妹,會對他傾心如許。耳中只聽程嬰唱道:

向這傀儡棚中,鼓笛搬弄,只當做場短夢。猛回頭早老盡英雄。有恩不報怎相逢,見義不為非為勇,言而無信言何用!也不索把咱來廝陪奉,大丈夫何愁一命終,況兼我白發蓬松。

——愈錚死前似乎真的曾想把他的那個《肝膽錄》托付給自己,托寄天下有如托寄孤兒。可自己,能接下嗎?

當今之局,東密與清流社俱都虎視於側,已經夠亂的了。他必須要示之以弱一些吧?只聽他喃喃道:“可是,縱有此心懷抱天下如攬孤兒,斯人已去,這孤兒之托,卻有幾個有肝膽者可以擔負得起?”

滿座縉紳像都沒明白他在說些什麽。裴琚掃了他們一眼,卻知道,就在座中,這些南昌城中的世閥舊族,只怕就有不少人與東密、清流社有著種種說不清的幹系。他忽從懷裏一掏,掏出了一個羊皮小卷——欞妹昨晚最後還是遣人來把這東西交付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