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記錄當代都市生活,完全無法回避的就是一九九七年五月的亞洲金融風暴,在它海嘯一般的沖擊下,許多原本威風八面的龍頭老大公司被剝去了華麗的外衣,露出了極其蒼白又瘦弱不堪的骨架。

謝懷樸所在的公司一直是沿海開放城市聲名顯赫的窗口公司,其一舉一動都牽扯到大筆資金,堪稱資本市場的晴雨表。

一九九八年末,“窗口公司”突然對公眾宣布:債務重組,並且暫停向債權人支付債務本金。這一消息震驚了內地、香港以及世界金融界。

說白了,窗口公司是特殊歷史時期的產物,在改革開放初期起到了“特殊政策,措施靈活”的作用,一般均為政府全資擁有或實際控制,可謂靠山雄偉,財大氣粗。基於對政府的信任,大量資金源源不斷地流入了窗口公司。

然而,經濟利益高度活躍,權力又相對集中的行業是比較容易出問題的,謝懷樸的公司多年來積累的嚴重資產風險已經轉化為巨額支付風險,盡管公司的確投資了不少經濟建設項目,但也有相當一部分資金,正如大量的流入一樣,它們又以不同的形式流失,從而埋下了支付危機的隱患。眼下,窗口公司已經到了還債的高峰期,到期債務一個一個接踵而來,如果不是出於兵臨城下、山窮水盡之境地,斷然不會出此下策。

度量衡會計師事務所立即對該公司進行了全面審計,得出的報告令政府高層大吃一驚,窗口公司資不抵債竟高達八十四點八億元,其中“弄虛作假、賬實不符”,“參與投機、損失慘重”等評語不能不讓相關領導向人事問題開刀。

就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一天傍晚,謝丹青在他自租的小屋裏,接待了幾名不速之客,他們的態度溫和而親切,並且出示了公務員證件,聊來聊去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希望丹青提供一份與他父親接觸密切的人員名單。丹青道:“這應該找我父親才對呀,應該跟我沒什麽關系吧?”來人肯定地說,他們相信謝懷樸的正直和經得起檢查,所以才從外圍調查,這種評價是最客觀的,在領導那裏也好交差。

一念之差,丹青提供了這份名單。

此後,窗口公司包括謝懷樸在內的六名擔任重要職務的人員被“雙規”。

做過金融和企業的人都知道,市場操作不是行兇殺人,幹了就是幹了,沒幹就是沒幹,這中間的實際情況千差萬別,有行內合理的違規,有擦邊球,有避稅,有變通。既然是政府出面擔保的公司,更有人情和高層權力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總不見得某辦的一個電話,你還敢讓人簽名畫押不成?總之,凡事不查則已,要查誰不是一本糊塗賬!

謝懷樸是在公司辦公室直接被帶走的,這時他的手提電腦開著,新繼的茶水還冒著熱氣。帶到指定地點之後,工作組的人便找他談話,內容不詳。當天晚上,他在洗手間用手機打了幾個他自認為重要的電話,最後一個電話是打給鮑雪的,他準確無誤地吩咐她說,叫藏院長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丹青,說完這句話,手機就沒電了,當然從這個晚上之後他便與家人失去了聯系。

周末下午五點多鐘,丹青從教室裏出來,看見藏蕾靠在走廊的墻壁上,專心致志地看一本書,通常她等丹青下課,都是這個樣子。

見到丹青,她用平常的語氣說:“我爸叫你去我家吃飯,還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說。”

“什麽事?”

“不知道,他又沒跟我說,不過他好像挺嚴肅的。”

“你爸什麽時候不嚴肅?連吃飯、上廁所都很嚴肅。”

“討厭。”藏蕾翻了翻眼睛,卻又挽住丹青的手臂,兩人一塊離去。

“藏蕾,有時候我真挺羨慕你……”

“羨慕我什麽?”

丹青茫然四顧道:“……也沒什麽。”

在藏院長的工作室裏,丹青並沒有感覺到他很嚴肅,倒是對待自己如同對待一個患者。藏院長看上去深思熟慮,但是講話時又選詞挑字,極有分寸。他說:“……那一天我也是偶爾聽說,婦產科有一個沒人要的嬰兒,正好鮑雪在我那裏看病,她表現出濃厚的興趣,我們就一塊到婦產科去看。很奇怪的是,你一直在睡覺,可當鮑雪走過去時,你不僅睜開了眼睛,還咧著嘴笑了笑,這一下鮑雪就走不動了,我也覺得這是件好事。

“可是婦產科主任悄悄把我拉到一邊,她告訴了我一個情況,令我大吃一驚。……原來,當時你媽媽是掛急診住進我們醫院的,來的時候下身都是血,止也止不住,把你生出來以後還是因為大出血過世了。你剛生下來的時候白白胖胖的很招人喜歡,但是你爸爸一直也沒來接你,我們想到他可能忙於你媽媽的喪事騰不出空來……大約過了二十天,你爸來接你,但那時你身上突然長起了紅疹子,我們就把你留下來觀察,沒有叫你出院。想不到你身上的斑點越來越多,漸漸形成皰疹,一片一片的,有些地方還形成了潰瘍,用慘不忍睹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經過醫生的全身檢查和檢驗報告證實,確診為先天性梅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