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首龜年識古津(第7/17頁)

我住的那個南城小胡同,由早晨六七點鐘就有叫賣的,一直到夜裏12點還有,你坐到家裏可以不出門,要的東西就都送貨上門來了,不必上街上貴的大鋪子去買,小戶人家在家門口買就行了。

還有的事外頭就都不知道了,當時那些俄國人,貴族,都到北京逃難來,挺可憐的那些人。無法生活了,有的就做小偷,有的變成馬戲團的,跳舞什麽的,個別賣淫的那就不能說了。還有大概很少人知道,在東城專有一個胡同裏頭,挺保密的,有一個台子,男的女的在那兒表演性的活動,做淫穢的行為,賣錢讓大夥兒看。甚至可以點,什麽樣的姿勢,到什麽程度,當然錢不少給,有闊少爺在那兒瞧。不是真正知道的人,不可能知道有這麽個地方。

定:那您怎麽知道呀?

劉:闊家少爺說得得意呀,又瞧見什麽了,又瞧見什麽了。我們也算世交,互相也認得,趕巧不定在什麽場合就聽他們說了。像我們不去。我不胡來。可是我們就都說,外國侵略中國人可千萬別流亡,我們就說千萬別像白俄那樣,亡國了,流亡了,那可了不得,那就壞了。那時候不懂革命不是?

我說的這個少爺,解放後在市府大樓那兒的一個玩具廠裏當會計,瞅著一點兒沒那架子了,害怕遲到,還跑。那時候衛生局辦個學校,我晚上上廣播電台給他們上補習課,先得吃飯去,我碰見他也吃飯去:“我來吃個便飯”,還說吃個便飯,這種詞兒都是過去有錢人說的。另外一個少爺,他在銀行做點小事。銀行的工資非常少,但是有時做股東什麽的,利錢非常大,也許他的工資就六塊錢,但是他每個月能收到百十來塊錢的利息。六塊錢就是普通職員了,但是他挺有譜,下了班之後包一個洋車,車上頭有個毯子,上車後“啪”一圍,先不回家,上哪兒呢,法國面包房,進去之後,一坐,那個boy給他端一杯啤酒,什麽話都不說,喝完就走,三節給錢,三節就是春節,五月節,八月節,都認得這少爺啊,上家裏拿錢去。然後再回家吃晚飯。他跟我說,別人也知道這個笑話:“下了班之後,要沒這杯啤酒,晚飯是實難下咽。”等到了解放以後,他給張伯駒注84當小跑:你給辦點這事去,你給買點那個去。得,啤酒也別喝了,晚飯也能下咽了。我說的這是兩種少爺吧?但是這還不是真闊的。有的可就真壞,不能說了,可是解放後就都完了。

5.我學戲就從這個淵源來的注85

定:咱們從唱戲說起好嗎?

劉:我父親不是文人嘛,文人的娛樂主要就是看戲。他沒有別的娛樂呀,他沒地方去,鬥牌不是正式的事,他也不大鬥牌,他倒會打撲克。所以主要就是聽戲。

我父親跟好多演員都熟,跟他們真熟,最熟的一個演員叫九陣風,就是閻嵐秋注86,很好的那麽一個人。他老上我們家跟我父親聊天,商量些個事什麽的。他們純粹是朋友交情,九陣風連家務事也跟我父親談,家裏有多少錢也談。

定:您父親挺愛交朋友的?

劉:也不是,他交往很有局限性。就跟他同年的、同事的人交往,還有個別的演員。他們這些人也愛跟外行交朋友,因為人家是尊重你,不拿你當戲子來看。要是有一個闊人拿他當伶人,當戲子,那就還不如妓女,比妓女還低,他們就很不高興了。要是愛這個藝術,拿他們當朋友待就完全不一樣。對人的尊重就是對藝術的尊重,這是很重要的。

九陣風是唱武旦的。他原來是張家口那邊的,後來到了北京,在北京結了婚,站住了不是?在天津唱得特別紅,又回到北京來。他原來的愛人死了,又續的朱文英的閨女,朱文英是武旦的老宗師,就像譚鑫培是老生的宗師似的,在宮裏吃供俸的,他的兒子叫朱桂芳注87,也是唱武旦。九陣風喜歡我,有時候就帶我上後台聽戲去,有時候我也上他們家玩去,他還教我練練功什麽的,後來我到了十來歲,才知曉他脾氣大,不大敢惹他了,但是我對戲就有點兒熟悉了。

我沒別的娛樂,就是聽戲。因為在北京總能聽戲,沒有什麽看電影的機會。其實也不是不願意看,也願意看,可是看電影很困難。電影場也沒有啊,那時候有個平安電影院,在東長安街路北,一塊錢一張票。那時候兩塊錢就能買一袋面,平常我們哪兒能上那兒看去呀,那是給外國人看的。後來好容易修了一個中央電影院,就是在北新華街口那個;中天電影院,在絨線胡同,是個老的電影院;還有一個,王府井東邊東華門那邊,真光電影院;還有一個在大柵欄南邊一個藥房裏頭,叫大觀樓。也沒有什麽好電影。後來上初中了,看什麽飛來伯,美國那個武俠的,他的妻子瑪麗碧·克夫,演黑海盜,穿房入脊的;還有賈波林,就是卓別林,卓別林那電影相當好啊,我很願意看,但是那時還是以聽戲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