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李濱口述(第9/14頁)

定:怎麽換銀圓?

濱:西單那兒滿街都是換銀圓的,看別人吹著聽。還真沒換過假的。換了銀圓心裏踏實。要是錢呢,比如說我今天賣了十萬,第二天也許剩了兩千了,你再第三天哪,幾塊錢了。換了銀圓,然後就抓藥。倒不用天天兒抓藥,抓那麽一次夠喝幾天的。就那樣,有一次老師臨時請假,下午沒課,我和同學們騎著車愣從西單騎到香山,那時候的馬路都不平,出城關廂的路面上石頭子兒與土合成的,顛顛顛顛,暴土揚沙,到那兒也沒用門票錢,就坐到山坡上,買個大柿子吃,一人吃一個柿子然後騎車顛顛顛顛又回來。我騎二八的女車外帶還破了,顛上又顛,回到家以後我父親又看病了又開一方子,我拿著藥方“蹭”又去抓藥。抓藥回來做作業。一點不累。

後來我才知道,敢情現在幾何、代數、三角都是一個老師,那不把那一個老師累死啊?我們那會兒幾何單是幾何,代數單是代數,三角單是三角。而且現在又講跟升學率掛鉤,死往學生這兒壓,學生也五脊六獸,考完了試屁他都不記得。

四幾年的時候李德倫跟黎頻讓我去上海,學英語學鋼琴去,讓誰帶著去啊?李少春正好到上海演出,跑碼頭,這不是放心嘛。我母親不幹,說上海是一大染缸,不讓我去,就沒去。我要是那會兒去,現在就不是這樣了,後來肯定在南方,混好了也許就出國了,很難說了就。

從我有意識記得的,小日本時候不說了,1945年抗戰勝利了,還歡迎國軍哪,特熱情,學校組織到西單路邊兒上,那時候卡車的槽幫都比較矮,看國軍怎麽一個個坐在車上呆若木雞,整個就像木頭刻的人似的,傻乎乎,臉紅紅的,黑黑的,就傻子似的。

定:他們幹嗎那樣啊?

濱:我估計是潰敗得夠嗆。蘇聯出兵東北,小日本不靈了,投降。農村這兒八路軍給他們折騰得也夠嗆。國軍有的仗打得是不錯,有的確實是跑跑跑,由西南那邊調兵過來,很可能還有沿路臨時抓的壯丁,有的恐怕也不一定上過前線。哎喲,過了幾個月盟軍(指美軍)來了,又歡迎盟軍。這盟軍倒真活泛,活泛大發了。又嚼著口香糖,又扔帽子。不出半年就感覺,這盟軍怎麽這樣啊,絕對就像電影裏的,喝可口可樂,哐,一扔瓶子。騎車從旁邊過,叭,就撥拉你小辮,就那樣。有個別同學上歌廳,就成吉普女郎了。

四六年那時候就說國民黨是刮民黨,印象就特壞,特糟糕,有好多藝術界的就畫一些漫畫,諷刺通貨膨脹什麽的,青年特別憤怒,也是覺得高中畢業了考不上大學嘛,大學畢業就失業嘛,特別的腐敗啊。那時候大學畢業頂多是洋行裏的白領,自己開買賣很少,女孩兒就嫁人,找一個有錢的能養活你的,沒有什麽獨立人格,男孩兒就看怎麽說了。

定:前途特茫然。

濱:真是。一看當時國民黨又那麽軟弱,整個就讓人戲耍,就覺得簡直昏天黑地,就去找地下黨,學運一直就沒斷。從1945年以後,1946、1947年學運就是高潮,再加上東北學生。東北是1945年解放的,從沈陽那邊過來的學生,1946年還是1947年的7月5號,暑假時候從東北進關,七月份在沈陽也脫棉衣了,那些學生還穿著棉衣裳徒步走著進關到北京來抗議,有名的“七五事件”注247嘛。

定:日本鬼子都垮了他們怎麽還跑啊?

濱:日本倒台國民黨不成啊,根本就民不聊生,學生也沒有出路。完了1946年沈崇事件注248又是一個高潮,知道吧?現在還有幾個人說這個事兒?那時候在北京震動相當大,甭說大學了,中學都轟動起來了,尤其我們女子中學,好家夥天天兒哭啊,憤怒啊,那已經是1946年的聖誕夜吧,然後轉過來就1947年了嘛,物價漲得哎喲一天8個跟頭,你上午掙來多少錢,就得趕快,到中午能買兩斤,到下午就只能買半斤糧食,到晚上半斤恨不能都買不來了,絕對那樣。嘩嘩嘩嘩成天就這麽印那鈔票,都是新票子,哪兒有現在這麽爛的票子,通貨膨脹,根本你沒有東西。

那是到1948年了,學生運動就是從這以後,特別地熱火朝天。中學生呢,一般不是直接上第一線,因為像我們這學校就四百學生,大門一插,女孩兒也翻不過墻去,所以都是學生被打了被抓了什麽,我們去策應,聲援哪,捐錢捐物什麽的。就有一次是“六二”,“六二”要遊行,讓中學生參加,後來臨時取消了,說是國民黨逮人,傷亡太大,城工部為避免過重傷亡決定取消那次全市罷課示威活動。

對了,我還幹過這事:(北京)那麽長時間讓日本占領,也算是難民區、淪陷區呀, 1945年以後就是聯合國難民救濟總署,經常就有些救濟物資來,運到中國一包一包的東西,給過美國的面粉,叫利朗粉,真有勁兒,擀不開,一擀“突兒”縮了,一擀“突兒”又縮了,哎,大夥兒給分了。然後還有破爛衣裳,破玻璃(絲)襪子,口紅,高跟鞋,有稍微好一點兒的,能穿的,毛衣,拿現在來說都屬於那種該燒的洋垃圾,大家拒絕接受,扔一操場。我就帶頭幹這個,還辦壁報,寫些什麽歪詩啊,整些小品,拐著彎兒地罵國民黨。那時候的老師相當窮啊,就畫一個“空前絕後”,就是鞋前頭破了,“頂天立地”,就是到冬天沒帽子戴,光著頭,就弄這些東西。我還在學校飯堂的菜裏發現了蒼蠅,就鼓動同學一塊兒罷吃,讓學校給個說法,就幹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