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大衛

伊萊恩說:“你不工作不行,對吧?”

我看著她。我們身處佛羅倫薩,坐在聖馬可廣場一張瓷磚面的桌子旁,啜飲的卡布奇諾和格林威治大道上孔雀酒館的一樣棒。這一天陽光普照,但空氣有點颼颼涼意,整個城市沐浴在十月的天光底下。伊萊恩穿著卡其褲和定做的獵裝,看來如同風情萬種的外國特派員,或者間諜吧。我也穿著卡其褲,套了件馬球衫,外加她稱之為我的老靠山的藍色運動外套。

我們已在威尼斯待了五天。這是佛羅倫薩五天行程裏的第二天,之後我們會到羅馬玩六天,最後搭意航飛返美國。

我說:“諒你也猜不出我在想什麽。”

“哈,”她說,“明明就給我逮到了。你跟以往一樣,正在掃視全場。”

“我可是當了多年的警察哪。”

“是啊,積習難改我了解,不過這種習慣並不壞。我也在紐約街頭混出了點名堂,不過我可沒辦法單靠掃視全場便得出你能得到的結論。而且你連想都不用想,你是反射動作。”

“也許吧。不過我可不覺得這叫工作。”

“照說咱們來這兒是要全心享受佛羅倫薩,”她說:“外加嘆賞廣場雕像的古典美,可你卻瞪眼在看一個跟我們隔了五張桌子、身穿白麻外套的老皇後①,想猜出他有無前科犯過什麽案——這還不叫工作嗎?”

“我不需要猜,”我說,“我知道他犯了什麽案。”

“當真?”

“他名叫霍頓·波拉德——”我說。“如果我猜的沒錯。我朝他的方向張望多次,那是因為我想確定他就是我想的那個人。打從我們上次碰面以來已經過了二十年。搞不好有二十五年了。”我瞟一眼,瞧見那位白發紳士正在跟服務生講話。他揚起一道眉毛的模樣看來高傲卻又帶著歉意——就跟指紋一樣驗明了正身。“是他沒錯,”我說,“霍頓·波拉德。我很肯定。”

“怎麽不過去打招呼?”

“他也許沒興趣。”

“二十五年前你還在當警察。當時是怎麽了,你逮捕了他嗎?”

“沒錯。”

“當真?他做了什麽呢?藝術品詐欺麽?坐在佛羅倫薩露天的桌子旁,不這樣想也難,不過想來他應該只是個股票炒手吧。”

“換句話說,是個白領人士。”

“花邊領吧,瞧他那副打扮。當初他倒是做了什麽?”

我一直朝他的方向看,眼神與他交會。我瞧見他露出認出我的神色,看他眉毛上揚的模樣就是他錯不了。他把椅子往後推開,站了起來。

“他要過來了,”我說,“你可以自己問他。”

“斯卡德先生,”他說,“我想說馬丁,不過我知道不對。請指教。”

“我叫馬修,波拉德先生。這位是我太太,伊萊恩。”

“你好福氣,”他告訴我,一邊握住她伸出的手,“我朝這兒看過來,心想,好個大美女哇!然後我再看一眼,心想,我認得那個家夥啊。不過花了我一分鐘才搞清楚——名字冒出來,或者該說你的姓吧。他叫斯卡德,可我是怎麽知道的呢?然後,當然,記憶全都回來了——只除了你的名字。我知道不是馬丁,不過這個名字揮之不去,所以馬修的名字也進不來。”他嘆口氣。“記憶啊,是一條滑溜溜的魚。想來你或許還沒有老到發現這點吧?”

“我的記憶還可以。”

“噢,我的也不錯,”他說,“只是捉摸不定,有點任性。有時候啦我覺得。”

在我的邀請之下,他從鄰桌拉來了一把椅子。“不過我馬上就走。”他說,然後問我們來意大利幹嗎,在佛羅倫薩會待多久。他住這裏,他告訴我們。他已經在此地定居多年。他知道我們的旅館——在雅瑙河東岸——直誇它物美價廉。他提到離旅館不遠的一家咖啡屋,說我們應該過去坐坐。

“當然,你們其實並不需要照我的推薦找館子,”他說,“或者去找米其林的。因為佛羅倫薩到處都是美食。呃,這話倒也不是完全正確啦。如果你們堅持要到高档餐廳,偶爾還是會大失所望。不過如果只是隨意就近找家小餐館的話,保證一定次次滿意。”

“我覺得我們吃得稍嫌太好了呢。”伊萊恩說。

“是有危險沒錯,”他點頭稱是,“不過佛羅倫薩人倒是都能保持苗條。當初剛來時我確實發了點福。在所難免對吧?每樣東西都好吃。不過我還是減掉了增加的體重保持住身材。雖然有時候我會納悶自己幹嗎如此費事。看在老天分上,我都七十六了。”

“看起來不像。”她告訴他。

“看起來像也無所謂。幹嗎在乎呢,你倒說說看。放眼看去,有誰他媽的在乎我長什麽德行啊。所以我又何必在乎呢?”

她說跟自尊有關吧,於是他便沉吟起自尊與虛榮的界線應該如何劃分。然後他說他好像叨擾太久了,一邊起身。“可你們一定要來我家,”他說,“我的別墅雖然算不上富麗堂皇,但還是挺迷人的,我很自豪,也頗有想要炫耀的意思呢。兩位明天務必來我家吃個午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