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午後,當科林和瑪麗旅館房間裏暗綠色的百葉窗外面的整個城市開始活躍起來的時候,他們才會被鐵質工具敲打鐵質駁船的有規律的聲響吵醒,這些駁船就系泊在旅館的浮碼頭咖啡座邊上。上午的時候,這些銹跡斑斑、坑坑窪窪的船只因為既沒有貨物可裝又沒有動力可用,全都不見影蹤;每天到了傍晚它們又不知從哪兒重新冒了出來,船上的船員也開始莫名所以地拿起頭和鑿子大幹起來。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在陰沉沉的向晚的暑熱當中,客人們才開始聚集到浮碼頭上,在鍍錫的桌子旁邊坐下來吃冰淇淋,大家的聲音也開始充滿了正暗下來的旅館房間,匯成一股笑語和爭執的聲浪,填滿了尖利的頭敲打聲響之間短暫的沉寂。

科林和瑪麗感覺上像是同時醒來的,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都沒動彈。出於他們自己也想不清楚的原因,兩個人都還互不搭腔。兩只蒼蠅繞著天花板上的光亮懶洋洋地打轉,走廊上有鑰匙開鎖和來來去去的腳步聲。最後還是科林先從床上起來,把百葉窗拉起一半,走進浴室去沖澡。瑪麗還沉溺在剛才的夢境當中,他從她身邊走過時,她背過身去盯著墻面。浴室中平穩的水流聲聽起來挺讓人安心的,她不禁又一次閉上了眼睛。

每天傍晚,他們外出找個地方吃飯前,必定在陽台上消磨掉一段時間,耐心地傾聽對方的夢境,以換得詳細講述自己夢境的奢侈。科林的夢境都是那種精神分析學者最喜歡的類型,他說,比如飛行,磨牙,赤身裸體出現在一個正襟危坐的陌生人面前什麽的。可是鐵硬的床墊、頗不習慣的暑熱和這個他們還沒怎麽探察過的城市混雜在一起,卻讓瑪麗一閉眼就陷入一系列吵吵嚷嚷、跟人爭辯不休的夢境,她抱怨說就連醒了以後她都被搞得昏昏沉沉的;而那些優美的古舊教堂,那些祭壇的陳設和運河上架設的石橋,呆板地投射到她的視網膜上,就如同投影到一面不相幹的幕布上一樣。她最經常夢到的是她的孩子,夢到他們身處險境,可她卻是纏雜不清、動彈不得,完全束手無策。她自己的童年跟孩子們的攪和在了一起,她的一雙兒女變成了她的同代人,絮絮不休地問她個沒完,嚇得她夠戧。你為什麽拋下我們一個人跑了?你什麽時候回來?你要來火車站接我們嗎?不,不對,她竭力跟他們解釋,是你們得來接我。她告訴科林她夢見她的孩子爬到床上跟她一起躺著,一邊一個,整夜地隔著睡著了的她口角個沒完。是的,我做過。不,你沒有。我告訴你。你根本就沒有……一直吵吵到她筋疲力盡地醒來,雙手還緊緊地捂著耳朵。要麽,她說,就是她前夫把她引到一個角落,開始耐心地解釋該如何操作他那架昂貴的日本產相機,拿每個繁雜的操作步驟來考她,他倒確曾這麽幹過一回的。經過好多個鐘頭以後,她開始悲嘆、呻吟,求他別再講下去了,可無論什麽都無法打斷他那嗡嗡嚶嚶、堅持不懈的解釋聲。

浴室的窗開向一個天井,這個時候鄰近幾個房間和賓館廚房的各種聲音也乘隙而入。科林這邊的淋浴剛剛洗完,對過住的男人接著又洗了起來,跟昨天傍晚一樣,還一邊唱著《魔笛》①裏的二重唱。他的歌聲蓋過了轟鳴的淋浴水聲和搓洗塗滿肥皂的皮膚的嘎吱聲,此人唱得是絕對地投入和忘情,只有在以為四周絕無他人聽到的情況下才會這麽放得開,唱高音時真聲不夠就換假聲,唱破了音也照唱不誤,碰到忘詞的地方就“噠啦噠啦”地混過去,管弦樂隊演奏的部分照樣吼叫出來。“Mann und Weib, und Weib und Mann②,共同構成神聖的跨度。”等淋浴一關,引吭高歌也就減弱為吹吹口哨了。

科林站在鏡子面前,聽著,也沒特別的原因又開始刮臉,這是當天的第二次了。自打他們來到這裏,已經建立起了一套秩序井然的睡覺的習慣,其重要性僅次於做愛,而現在正是他們倆在晚飯時間漫遊這個城市之前用來精心梳洗打扮的一段間隙,平靜安閑,沉溺於自我。在這段準備時間裏,他們倆動作遲緩,極少開口。他們在身體上塗抹免稅店裏買的昂貴的古龍水和香粉,他們各自精心挑選自己的衣著,並不跟對方商量,仿佛他們等會兒要見的蕓蕓眾人當中,會有那麽個人對他們的衣著品貌深切地關注。瑪麗在臥室的地板上做瑜伽的時候,科林會卷根大麻煙,然後他們倆一起在陽台上分享,這會使他們跨出旅館的大堂,步入奶油般柔和的夜色的那個快樂的時刻加倍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