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4頁)

他們出去以後,也不只是上午,一個女服務員就會進來為他們清理床鋪,要是她覺得應該換床單了,就把床單也給換了。他們倆都不習慣過這種旅館生活,因為讓一個面都很少見到的服務員接觸到他們這麽私密的生活,覺得挺不好意思的。女服務員把他們用過的紙巾收拾走,把他們倆的鞋子在衣櫥裏擺成齊整的一排,把他們的臟衣服疊成整齊的一堆,在椅子上放好,把床頭桌上散亂的硬幣碼成幾小堆。如此一來,他們更是惰性大發,很快就越來越依賴她,對自己的衣物管都不管了。兩個人彼此都照顧不來了,在這種大熱天裏連自己的枕頭都懶得拍拍松軟,毛巾掉地上了都不肯彎個腰撿起來。而與此同時卻又越來越不能容忍雜亂無章。有天上午,已經挺晚的了,他們回到房間,發現還跟離開時一樣,根本沒辦法住人,他們別無選擇,只得再次跑出去等服務員打掃幹凈了再回來。

他們下午小睡之前的那幾個鐘頭同樣也有一定之規,不過相對來說變數大些。時值仲夏,城裏遍地都是遊客。科林跟瑪麗每天早上吃過早飯後,也帶上錢、太陽鏡和地圖,加入遊客的行列,大家蜂擁穿過運河上的橋梁,足跡踏遍每一條窄街陋巷。大家仁至義盡地去完成這個古老的城市強加給他們的眾多旅遊任務,盡責地去參觀城內大大小小的教堂、博物館和宮殿,所有這些地方滿坑滿谷的全是珍寶。在幾條購物街上,他們倆在櫥窗前面也頗花了些時間,商量著該買些什麽禮物。不過到現在為止他們還沒有當真跨進一家商店。盡管手裏就拿著地圖,他們仍不免經常迷路,會花上一個來小時的時間來來回回繞圈子,參照著太陽的位置(科林的把戲),發現自己從一個意想不到的方向接近了一個熟悉的路標,結果仍舊還是找不著北。碰上走得實在太辛苦,天氣又熱得比平時更加不堪忍受的時候,他們倆就相互提醒一聲,自然是含譏帶諷地,他們是“在度假”呢。他們倆不惜花費了很多個鐘點,用來尋找“理想的”餐館,或者是想重新找到兩天前他們用餐的那個餐館。可理想的餐館經常是滿了員,或者如果是過了晚上九點,馬上就要打烊了;如果他們經過一家既沒客滿又不會立馬打烊的,他們哪怕是還一點都不覺得餓,有幾次也是先進去吃了再說。

或許,如果他們倆是孤身前來的話,早就一個人開開心心地探查過這個城市了,任由一時的心血來潮,不會計較一定要去哪裏,根本不在乎是否迷了路,沒準兒還樂在其中呢。這兒多的是可以信馬由韁的去處,你只需警醒一點、留點心就行。可是他們彼此間的了解就像對自己一般的透徹,彼此間的親密,好比是帶了太多的旅行箱,總是持續不斷的一種牽掛;兩個人在一起就總不免行動遲緩,拙手笨腳,不斷地導向小題大做、荒謬可笑的妥協,一心一意地關照著情緒上細小微妙的變化,不停地修補著裂痕。單獨一個人的時候他們都不是那種神經兮兮動輒惱怒的主兒;可湊到一塊兒,他們倆卻總會出乎意料地惹惱對方;然後那位冒犯者反過來又會因為對方唧唧歪歪的神經過敏而大動肝火——自從他們來到這兒,這種情況已經發生過兩回了,然後他們就會悶著頭繼續在那些九轉回腸般的小巷裏摸索,然後突然來到某個廣場,隨著他們邁出的每一步,他們倆都越來越深地糾纏於彼此的存在,而身邊的城市也就一步步退縮為模糊的背景。

瑪麗做完瑜伽站起身來,仔細考慮了一下穿什麽內衣以後,開始著裝。透過半開的法式落地窗她能看到陽台上的科林。他周身著白,四仰八叉地躺在塑料和鋁質沙灘椅上,手腕都快耷拉到地上了。他深吸一口大麻,仰起頭來屏住呼吸,然後把煙吐過陽台矮墻上一溜排開的幾盆天竺葵。她愛他,即便是這個時候的他。她穿上一件絲質短上衣和一條白色棉布裙,在床沿上坐下來系涼鞋搭扣的時候從床頭桌上撿起一本旅行指南。從照片上看來,這個地區的其他部分都是些牧場、山脈、荒蕪的海灘,有條小徑蜿蜒地穿過一片森林通向一個湖邊。在她今年唯一空閑的這一個月裏,她來到這裏是應該把自己交托給博物館和旅館的。聽到科林躺椅發出的吱嘎聲響,她走到梳妝台前,開始以短促、有力的動作梳起了頭發。

科林把大麻煙拿進來請瑪麗抽,她拒絕了——飛快地喃喃說了聲“不,謝謝”——頭都沒回。他在她背後晃蕩,跟她一起盯進鏡子裏面,想捕捉住她的目光。可她目不斜視地看著面前的自己,繼續梳著頭發。他用手指沿她肩膀的曲線輕撫過去。他們遲早得打破眼前的沉默。科林轉身想走,又改了主意。他清了清嗓子,把手堅定地放在了她肩膀上。窗外,大家已經開始觀賞落日,而室內,他們則急需開始商量和溝通。他的猶豫不決完全是大麻煙給鬧的,來回倒騰地琢磨著要是現在掉頭就走,而剛才已經拿手碰過她了,她也許,很可能最後就惱了……不過,她仍然在繼續梳她的頭發,其實根本不需要梳這麽長時間,看來她又像是在等著科林走開……可為什麽呢?……是因為她感覺到他不情願待在這兒,已經惱了?……可他不情願了嗎?他可憐兮兮地用手指沿瑪麗的脊骨撫摸下去。結果她一只手拿著梳柄,把梳齒靠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上,仍繼續盯著前方。科林俯下身來,吻了吻她的頸背,見她仍然不肯理他,只得大聲嘆了口氣,穿過房間回到了陽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