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3/4頁)

科林又在沙灘椅上安頓下來。頭頂上是清朗的天空形成的一個巨大的穹頂,他又嘆了口氣,這次是滿足的嘆息。駁船上的工人已經放下了工具,眼下正站成一簇,面朝著落日抽著煙。旅館的浮碼頭咖啡座上,顧客們已經喝起了開胃酒,一桌桌客人的交談聲微弱而又穩定。玻璃杯裏的冰塊叮當作響,勤謹的侍應,鞋跟機械地敲打著浮碼頭的板條,來回奔走。科林站起身來,望著底下街上的過客。觀光客們,穿著他們最好的夏季套裝和裙子,有很多都上了年紀,爬行動物般緩慢地沿著人行道挪動。時不時地就會有那麽一對停下腳步,贊賞地望著浮碼頭上那些把酒言歡的客人,他們背後襯著的是落日與染紅的水面構成的巨幅背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紳士將他的老伴兒安置在前景位置,半跪下哆哆嗦嗦的兩條瘦腿要給她照相。緊挨著老太太背後的一桌客人好性兒地沖著相機舉起了酒杯。可拍照的老先生卻一心想拍得自然些,站起身來,空著的一只手大幅度地擺了擺,意思是還是請他們回到原來不知不覺的狀態才好。一直到那桌酒客,全都是年輕人,失去了興致,那老頭才又把相機舉到面前,再度彎下站不穩當的雙腿。可是老太太眼下已經朝一側偏開了幾步的距離,手裏的什麽東西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正轉過身去背朝著相機,為的是借助最後的幾縷太陽光察看手提包裏的什麽物件。老頭尖聲沖她叫了一聲,她幹凈利落地回到原位。扣上手提包的哢噠一響又讓那幫年輕人來了勁兒。他們在座位上坐坐好,再次舉起酒杯,笑得尤其開心和無辜。老頭惱怒地輕輕哀嘆了一聲,拉起老太太的手腕領她走開了,而那幫年輕人幾乎都沒注意到他們離開,開始在自家人中間祝酒,相互間開心地笑著。

瑪麗出現在落地窗旁邊,肩膀上披了件開襟毛衫。科林全然不顧他們之間正在玩的把戲,馬上興奮地跟她講起下面的馬路上上演的那一幕活劇。她站在陽台的矮墻邊,他述說的時候她只管望著日落。他指點著那桌年輕人的時候她的視線並沒有移動,不過微微點了點頭。在科林看來,他是沒辦法重現其間那種模糊的誤會了,而這正是這幕活劇主要的興趣點之所在。可是他卻聽到自己將這出小悲劇誇張成了雜耍戲,或許是為了吸引瑪麗的全副注意。他將那位老紳士描述為“老得難以置信而且衰弱不堪”,老太太則“瘋瘋癲癲到極點”,那一桌年輕人是一幫“遲鈍的白癡”,在他嘴裏那老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狂怒的咆哮”。事實上,“難以置信”這個詞兒倒真是時時在他腦海中浮現,也許是因為他怕瑪麗不相信他,或者是因為他自己就不相信。他說完之後,瑪麗似笑非笑,短促地“呣”了一聲。

他們倆之間隔了幾步的距離,繼續沉默地望著對過的水面。寬闊的運河對岸那巨大的教堂眼下成了一幅剪影,他們一直說要去參觀一下的,再近一些,一條小舟上有個人把望遠鏡放回盒子裏,跪下來重新將舷外的發動機發動起來。他們左上方的綠色霓虹燈店招突然哢嚓一聲爆了一下,然後就減弱為低低的嗡嗡聲。瑪麗提醒科林,天已經不早了,他們馬上就該動身,要不然餐館都該打烊了。科林點頭稱是,可也沒動窩。然後科林在一把沙灘椅上坐下來,沒過多久瑪麗也坐了下來。又一陣短暫的沉默,他們倆伸出手來握在了一起。相互輕輕按了按對方的手心。兩人把椅子挪得更近些,相互輕聲地道歉。科林撫摸著瑪麗的胸,她轉過頭來先吻了他的唇,然後又溫柔地像母親一樣吻了吻他的鼻子。他們倆低聲呢喃著、吻著,站起來抱在一起,然後返回臥室,在半明半暗間把衣服脫掉。

他們已經不再有特別大的激情了。其間的樂趣在於那種不慌不忙的親密感,在於對其規矩和程序的熟極而流,在於四肢和身體那安心而又精確的融合無間,舒適無比,就像是鑄造物重新又回到了模子裏。兩個人既大方又從容不迫,沒有太大的欲求,也沒多大動靜。他們的做愛沒有明確的開頭或是終結,結果經常是沉入睡眠或者還沒結束就睡著了。他們會激憤地堅決否認他們已經進入倦怠期。他們經常說他們當真是融為一體了,都很難想起兩人原來竟是獨立的個體。他們看著對方的時候就像是看著一個模糊的鏡面。有時,他們談起性政治的時候,他們談的也不是他們自己。而恰恰正是這種共謀,弄得相互之間非常脆弱和敏感,一旦重新發現他們的需要和興趣有所不同,情感上就特別容易受到傷害。可是兩人之間的爭執從來不會挑明,而像眼下這種爭執之後的和解也就成為他們之間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對此兩人是深懷感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