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書中顏如玉

次日,曹隊長與另外幾個頭天偷看洗澡的匪兵沒有再近距離出現,洋人們也沒有再提絕食談判的話頭。

傍晚,來了幾個匪兵,通過安裕容居中溝通,叫三個女人跟一個小孩換了地方,與做飯打雜的兩名村婦一起,住在後院偏房裏。所有男性人質依然在中殿睡大通鋪。

人質們心裏都知道,這是那少年頭目的安撫手段,亦不妨看作是對人質老實聽話的獎賞。明白對方並不是可以要挾的對象,阿克曼、約翰遜等人也就暫時歇了別的心思。

一個不太妙的情況是,那位身體欠佳的老者,琉息國人氏科斯塔先生,病情忽然加重,躺著起不來了。

洋人中有一位外科醫生,雖專業不相符,仍然義不容辭地擔起了診治責任。與患者本人交流一番,醫生提出必須取回科斯塔先生隨身攜帶的藥物。安裕容仔細問了問,得知是心臟和血管方面的慢性疾病,因為停藥若幹天,更兼勞累過度,症狀惡化乃是必然。如果不能及時取得藥物,後果確乎堪憂。將此消息匯報給看守的匪兵,不大工夫,四當家便過來了,看看病人面色,又伸手探了探脈。

約翰遜悄聲問安裕容:“他是不是會你們夏人的醫術?”

安裕容尚未回答,四當家已回頭道:“叫他們找兩個人,把他擡到後邊去。”意思是要洋人們自己擡。

科斯塔先生身邊有助手跟隨,安裕容便轉達了這話。助手一個勁兒搖頭拒絕,大概覺得離開自己人單獨待著很不安全。

四當家原本就沉著臉,見此面色更加不好看:“擡走。把病過到其他人身上怎麽辦?”

安裕容只好解釋一番並非傳染病,四當家將信將疑,仍堅持隔離病人。安裕容便知他之前探脈多半是為了確定病情真假,而非懂得醫術。見這邊說不通,改而勸說科斯塔先生和他的助手。最後雙方達成一致,科斯塔先生被安置在女人們隔壁,允許他的助手同住照顧。安裕容又受托求藥,將科斯塔的情況再次分說一番。四當家“嗯”一聲,也不知到底應了還是沒應,轉身走了。

安裕容心裏對拿回藥物不敢抱太大希望。一則人質被押送上玉壺頂時,並未見匪兵攜帶戰利品,必是留在了半山某處駐地。此刻天色已晚,山道難走,就算洋人性命值錢,也未見得會被當成多緊急的事對待。二則看當初匪兵劫掠行李的架勢,藥物並非錢財,有沒有保存下來都是個問題。如此想著,不由得有些擔憂。從列車被劫至今,已然過去一星期,與其他人質多少結下了共患難之誼。更重要的是,一旦有洋人質死在這玉壺頂上,不論對於人質還是匪徒來說,都可能發生無法預料的變故。思來想去,事已至此,竟只能聽天由命,企盼那科斯塔先生得天主保佑,熬過這一劫。

擔憂歸擔憂,沒等天黑透,安裕容就在自己的鋪位上躺下了。人質住處是沒有燈的,幸虧這幾日月色不錯,否則半夜方便還怕踩著人。因為科斯塔病重,眾人心情愈發低落,不管睡著沒睡著,無人說話,一片沉寂。

半夜睡得正酣,安裕容忽然被人弄醒。眼前一團光暈,眨了好幾下眼皮才辨認出來,正是四當家。見安裕容醒了,四當家也不說話,拔腿走到殿門外,站住不動了。安裕容反應過來對方是要自己跟上,趕忙爬起身。

走出殿門才看清,對方一手持著煤油燈,一手拎著個花布大包裹。安裕容看他兩只手都占著,忽然明白了為何屁股上有些疼——被人家拿腳踹的。

四當家將包裹放在地上,低聲道:“把那洋老頭的藥揀出來。”

借著燈光月色,倒也亮堂。安裕容蹲下身解開包袱,低頭看去,滿滿一大包零碎,堆在地上像座小山,各種瓶瓶罐罐、盒子匣子。忽然明白過來,四當家這是連夜下去了一趟,從匪首那裏把疑似藥物的東西一包裹全兜了上來。除了他,大概也沒誰能半宿工夫走個來回。

伸手翻檢兩下,有指甲油瓶子,煙絲匣子,還有紅藍墨水盒子,藥物也有不少,印著各色洋文,花花綠綠煞是好看。包裹布帶著濕潤,許是沾染了林間的露水。安裕容一邊翻一邊道:“怎麽不叫他的助手來揀?我也拿不準……”

“少廢話,叫你揀就揀。”

安裕容不廢話了,低頭仔細挑揀。終於找到兩瓶對症的藥丸,拿出來遞給四當家。

四當家把那兩個藥瓶拿在手上反復看,看完回手又扔進零碎堆中,將包裹重新綁上。

安裕容不知道他這是要做什麽,卻忍著沒說話。

台階上值夜的匪兵裹著漏絮的破棉襖,倚墻而坐,伸長脖子看洋貨。四當家道:“不用眼紅,司令很快就會把獎賞發下來。”

說罷,提起包裹往後院走。見安裕容繼續跟著,也沒說不讓。到了科斯塔住的偏房門口,才伸手攔住他,自己一個人推開門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