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落花空有意

科斯塔先生病情好轉,經四當家同意,在簽字畫押當晚搬回了中殿大通鋪。其助理是個言行謹小慎微,偏又滿腦子冒險浪漫情懷的年輕人,堅持每日用帶棱角的石片在門板上刻下印痕記日。安裕容一面覺得好笑,有需要時卻也不免趴到門板上去數一數。

傅中宵與四當家重回玉壺頂在六月十三。相機沒法用,小說也早已連載完,安裕容生怕師爺重提胸懷大志建功立業之類的話頭,故而接下來兩天,便只在人質堆裏廝混。夥食條件越來越差,求救信寫完也沒見動靜,人質情緒普遍頹喪而焦躁。安裕容心底盤算,四當家身上帶傷,可見送信之事未必順利。然而從匪首傅中宵的言行神氣看,似乎也並非不順利。這信到底是送出去了,還是沒送出去?匪兵與外頭各方勢力是談妥了,還是沒談妥呢?

每當遠遠掃過四當家無法隨意活動的右胳膊,安裕容都有上前問候致意,順便探聽原委的沖動,到底沒敢。

六月十六,匪首師爺連同四當家,一起不見了蹤影。好在玉壺頂上留守的匪兵小頭頭,除了曹耀宗,還有一個張串兒。安裕容跟他混得挺熟,見對方心情不錯的模樣,尋得機會問:“張大哥這般高興,是司令大計成功在望了罷?”

張串兒也不瞞他:“張二圈開始退兵了!司令跟師爺下去看看情形。”

安裕容眨眼:“張二圈?”

“咱們兗州陸軍總司令張定齋啊。跟老張我是本家。可惜他是兵,我是匪,老子只有被他剿的分兒。不過呐,往後可就不好說了……聽說張司令沒事好念幾句書,常年架一副兩個圈的西洋眼鏡。咱們兗州地界的百姓,背地裏都這麽叫。”

張串兒拍安裕容一把:“張二圈圍著仙台山好些天,如今把兵一退,兄弟,咱們估計沒多少日子好聚了,你那些稀奇的西洋景都還沒聽夠哩,來來,再說一段……”

張串兒說得雖不多,信息量卻足夠大。兗州陸軍司令張定齋開始退兵,毫無疑問,當權者與匪兵的僵持狀態有了顯著改善,看來那封全體洋人質簽字畫押的求救信沒白寫。

果然,三日後,人質們被召集到院子當中,傅中宵站在半截倒地的石碑上,招呼安裕容過去站到身邊:“有勞安兄弟,替我當一回通譯。”

安裕容應了。瞥見另一邊站的是四當家,師爺並不在場,忽然意識到師爺雖總被提及,真正人前露臉的時候其實並不多,十分符合此人自命不凡,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形象。想到這,有點忍不住要笑。

四當家背著雙手,肅然而立。安裕容心道:不知他的傷痊愈了沒有。莫名其妙覺著自己與對方並列,成了匪首左右文武二臣。順便想起之前師爺那一番拉攏言辭,頓時沉了心思。後邊還須更謹慎些才是,別回頭人質獲救在望,自己卻要被匪徒們裹挾著入夥,脫身不得,那可糟糕透頂……安裕容在心底嘆氣。自從踏上申城至海津特快列車,自己的運氣似乎就一直不太好哪……

傅中宵開始面向人質演講:“諸位在我傅某人這裏做客多日,我本人自問是盡心盡力招待周全。只不過新軍統帥祁保善祁大人,還有各位洋大人的領事館,很是放心不下,惦記著山裏頭缺衣少食,寒酸簡陋,預備送些物資上來。”

安裕容翻譯的話音未落,人質群中便是一陣騷動,皆面露喜色,甚至有人啜泣出聲。從事故發生到如今,已過去月余。眾人再如何自我開解,彼此安慰,也一個個搓磨得憔悴不堪。終於看見曙光,便是阿克曼這般自命風度的高等貴族,也忍不住有些神情激動。

傅中宵等了片刻,待眾人安靜下來,又道:“女人、小孩跟老人,不習慣山野生活,住久了怕染上疫病,我這便派人送下山去。祁大統帥派來的人,還有領事館的洋大人們,就在奚邑城裏頭等著你們。”不等安裕容翻譯,便吩咐道:“劉大,你帶兩個人,進去把他們的東西收拾了。看仔細點,別有什麽不該拿不該動的。”

安裕容才把他的意思傳達清楚,幾個匪兵已經直接將三名女士,一個孩子,以及年邁的科斯塔先生從人群裏拉了出來。劉大則帶人進室內揀出了有限的一些個人物品。

婦孺與老人能被優先釋放,當然是件好事。然而這好事降臨得太過突然,令許多人來不及驚喜,反而產生了恐慌情緒。科斯塔不願離開他的助手,女人們更不願離開自己的男人或同伴。突兀之下,對未知前途的恐懼瞬間擴大,哪怕聽懂了匪兵是要將自己等人送下山釋放,情緒卻如同是要被送上刑場,一個個掙紮哭喊起來,不肯挪步。

傅中宵手一揮,幾個匪兵拉著他們便往外走。

約翰遜反應最快,當即以盎格魯語喊話,欲圖叮囑被釋放的人如何保障安全,出去了如何傳遞訊息……卻被“砰”一聲槍響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