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君子本愛財

“何處秋風至?蕭蕭送雁群。朝來入庭樹,孤客最先聞。”

安裕容早起步出房門,眺望一陣遠處天邊飛鳥的掠影,收回目光,轉向院中掛滿青果的幾棵棗樹,前人詩句不由得浮上心頭。寒霜沁履,晨露侵衣,吟著詩踱了兩圈,正要回房,瞧見一名夥計捧著熱騰騰香噴噴的油餅與糖火燒進來,忙將人叫住:“給我來兩個油餅一個火燒,有豆漿沒有?”

“小店並無早點,這是別的客人從隔壁食鋪要的。”

“那你也替我要一份來,油餅要夾醬瓜絲,豆漿多放白糖。”安裕容一面說,一面往外掏錢,下意識多掏了幾個銅板,預備賞給夥計做小費。

那夥計十分高興:“客人稍待片刻,我送了手頭這些立刻回來。”

安裕容卻忽然頓了頓,轉口道:“罷了,既是就在隔壁,我自己過去,吃個新鮮熱乎也好。”說完便往外走。

夥計看他做派,知是出手大方的主,頗舍不得這份賞錢,見人幾步出了院門,只得悻悻然放棄。

食鋪果然就在隔壁,外間圍了不少工匠苦力之類在買油餅火燒,屋裏卻沒坐幾個人。安裕容進門尋了個清靜位置坐下,看看墻上菜牌,還有鹵蛋餛飩羊雜湯牛肉面之類的精細早點。海津與京師雖屬毗鄰,然飲食口味上差異頗大。陡然見到曾經吃慣的許多食物,安裕容食指大動,脫口便叫了一碗餛飩,一碗羊雜湯,外加油餅火燒,還想再來個鹵蛋,忽地回過神,硬生生打住。糾結片刻,將價錢最貴的肉餡兒餛飩退了。

自嘲般微微搖頭哂笑。怨不得人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自從打定主意要攢錢置業,立志精打細算,不再胡混亂花,似這般糾結自嘲光景時不時就要出現一回。仔細想來,活到二十六七,這輩子仿佛從沒在銀錢上如此計較過。早年間不必提,再如何不得父兄歡心,吃穿用度、娛樂花銷上頭,可從來不曾被家裏虧待。千金買笑、萬金豪賭的荒唐事也不是沒做過。哪怕在西洋大陸漂泊時,口袋裏經常窮得叮當響,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到手一個錢就敢花兩個,懶得去想將來如何。

所謂“一擲千金渾是膽,家無四壁不知貧”,年少輕狂,實乃一言難盡。

因此剛開始下定決心時,安裕容自己都沒什麽底氣。幾個月過去,依然需時常刻意記得提醒自己,慢慢改掉那與生俱來的大手大腳紈絝習慣。糾結無奈固然常有,其過程卻也並非如最初想象的那般辛苦,反而別具一種充實甜蜜。一日日盤算規劃,一步步經營累積,曾經盤踞心頭深入骨髓,無論何時何地皆無法磨滅的茫然無措與漂泊無依之感,竟漸漸有了消散之象。仿佛一粒種子落入心田,紮下根去,任他世間百代興衰無常,天地逆旅過客匆匆……那種子便是依托,那心田——便是歸處。

切得細細的醬瓜絲均勻鋪在油餅上。安裕容用筷子將油餅對折夾起,慢條斯理咬一口。味道真不錯。油餅外皮酥脆,內裏柔韌。醬瓜絲鹹香清爽,恰到好處地解了油膩。若是醬瓜絲裏多滴些香油,再拌點兒炒熟的白芝麻,就更好了。

一面吃,一面想:幼卿骨子裏,是多麽端方的一個人。他必然不喜歡自己滿身奢靡頹廢習氣。做朋友,甚至做兄弟,盡皆無妨。若是長相廝守,時日久了,難免不成怨府,還是早日改了為妙。幼卿重情義,肯擔當,處事細致穩重。於今顏氏嫡支闔府上下,就剩了他一個成年男丁,嫂嫂侄兒都是他的責任。他不為自己打算,乃是形勢所迫。若條件允許,他大約是很渴盼能安居樂業,踏踏實實過日子的。自己年長幾歲,理當以他為重,想他所想,為將來做長遠打算。

便是因為存著這樣的念頭,安裕容忽然轉了性,預備勤儉節約,積極經營,努力攢錢置業了。恰逢國內形勢一片大好,買宅子買地,投資建廠,均是不錯的時機。安裕容離開海津前夕,把手頭僅剩的幾樣值錢玩意統統變賣掉,有限的存款盡數從銀行提取出來,一半投在徐文約的報社,一半投在仁愛醫院新開的分院。且琢磨著到京師之後尋個掙錢營生,爭取盡快在距離總統府不太遠的地界買一所宅子。

倘在早些年,即便再欣賞喜愛對方,他大約也不肯這般屈己下人,折節相交;更不會營營汲汲於經綸世務。如今卻不但不以為苦,反倒樂在其中。抑或是因為浮華飄搖的日子過得太久,無形中生出了厭倦之意,自從識得顏幼卿以來,除卻越來越喜歡對方性情人品,偶然間還會羨慕對方專注鄭重、毫不敷衍的生活態度。

並非不曾猶豫過。然而那猶豫終究敵不過一日勝似一日的喜愛,與一日勝似一日的思戀。國破了,家亡了,不想竟還有一場老天賜予的緣分……豈敢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