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君子本愛財(第2/4頁)

安裕容便是如此這般,懷著最羅曼蒂克的企盼,行動上卻努力向普羅列塔利亞特看齊,在皇城禁宮西面尋了一家旅舍做臨時住處。此間離禁宮不過數裏,即使步行也只需一個多小時。而總統府就設在禁宮西南側萬象樓。京師西面是碳薪木石等物資進入皇城的必經之道,亦是皇城垃圾廢料運出京師的唯一路途,故這一片地方離禁宮不遠,住的卻都是世世代代為皇家賣苦力的本地百姓。安裕容選了家档次偏高的旅舍,價錢不說與海津租界比,就是與下河口稍微繁華些的地方比較,居然還要便宜不少。

吃罷早飯,收拾停當,安裕容決意先去一趟杜府,替徐文約拜望杜家老爺,順便與杜家大公子結識一番。杜府位於城東,與旅舍恰成相對之勢。安裕容雇了一輛人力車,順著皇城金水河玉闌橋外朱雀大街前行,自西向東,恰從禁宮門外經過。望見那一片朱紅的宮墻與金色琉璃瓦殿頂,安裕容終究還是沒忍住,叫車夫靠路邊停下,坐在車裏默默端詳。

深秋的陽光斜斜照在這一片宮殿上,沉肅壯麗的朱影與輝煌閃耀的金光交相輝映,似乎與從前每一個寶光華蓋鑾與登殿的大朝會日並無不同。然而目光下移,卻見緊閉的宮門兩側,空曠冷清,再無金甲銀戈的禦前禁衛列隊而立。百余步外,竟然沿著宮墻腳擺了一排攤販推車,正在售賣瓜果菜蔬。禁宮是京師中心所在,禦街乃交通輻輳之途,這麽一打眼瞅去,圍攏一堆挑揀講價的人還真不少。

安裕容一時說不上來心中是何滋味。

當日登船出海,前往西洋大陸,曾想過就在異域他鄉了此余生。最後卻沒忍住回了國。申城上岸,眼見故國改朝換代,面目全非,閃念間也曾猶疑是否要北上謀生。轉頭就馬不停蹄買了火車票。落腳海津後,心中篤定不到迫不得已不入京師,誰能料想安頓不過兩年,終究還是主動回了這個地方。

幾名婦女拎著裝滿果蔬的提籃自宮門前慢悠悠走過。安裕容輕嘆一口氣,向車夫道:“走罷。”

車夫很會揣摩顧客心意,問:“客人要到近前去瞧瞧不?加兩個銅子,繞禁宮兜一圈。若趕上運氣好,還能打敞開的角門瞧見裏邊走動的太監宮女。北邊墻外還能看見禦花園裏的假山樹木,可清楚呢。”

安裕容笑笑:“多謝你,不必了。”心想,禦花園的假山,小爺五歲就爬過。禦花園的樹木,也曾折過它幾根枝丫。

瞥見車夫盤在頭頂黑油油的大辮子,問:“你這辮子倒是留著,怎的沒剪?”

車夫道:“那些個學生娃年輕好時髦,還有官家老爺們要守新規矩,才上趕著剪辮子。我一個拉車的,剪不剪沒人計較。辮子剪了容易,留起來可難。我聽說,皇上可還在這宮裏頭住著,誰知道什麽時候又回來管事了呢?客人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安裕容沒答話。算起來皇上今年也是十四歲了。擱在過去,正是舉國上下大張旗鼓張羅大婚儀式的時候。一別多年,且不說沒機會見面,即使見了面,恐怕也是相逢不相識,形同陌路罷。

安裕容既然決意要陪顏幼卿上京師來,自然將種種情形都做了揣測。當初知道他離京的人不少,知道他從申城港口出了洋的卻是沒有。皇上還在宮裏頭住著,那麽從前的舊人或許也有許多還在京裏頭住著。然而這些年變故叠起,意外頻生,安裕容自認不僅改頭換面,更堪稱脫胎換骨,想來昔日故人們大概也都有了不一樣的面貌,無法輕易辨認了。

連禁宮門前都成了集市,曾經一張張高貴驕傲的臉,大約不會比宮城的磚墻更經得起歲月搓磨。

莫名想起十幾歲,自己模樣最好的時候,被人含沙射影地嘲弄:“玉容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安裕容回頭眺望,目光冷淡:寒鴉日影依舊,昭陽殿如今沒準已被野草淹沒了。

轉開念頭,想著幼卿還有兩個月才能從軍營裏出來,自從重逢以來,似乎從沒分隔這般久過,相思之苦頗有點兒難熬。又想不過兩個月時間,須盡早尋個掙錢門路,搬出旅舍,安置一處住所,好叫幼卿早些習慣常與自己同住。

杜府之行,便算是重歸京師第一站罷。

“早聽文約說安賢弟人中龍鳳,今日一見,果然令人心折。”杜家大公子有個十分老派的讀書人名字,叫做召棠,字芾然,一身行頭卻相當時髦,西裝領帶革履,手執鎦金司第克(文明杖)。年紀與徐文約不相上下,卻已有了發福之相,身材肥圓,笑容可掬,是極易與人親近的樣貌。

兩人坐在小花廳內喝茶敘話,都是善於交際之人,不過三言兩語間,便似故友知交,十分投機了。

安裕容已經拜望過杜家老太爺,送上徐文約精挑細選的厚禮。杜老爺年逾古稀,成日不做別的,專事頤養天年。見面後安裕容仔細留意,大約先入為主的緣故,勉強能把眼前老者與從前偶爾照過面的侍讀學士杜翰林對上號。察其言行神色,杜翰林對於曾經的蘊親王府二公子,顯然是毫無印象了。真當他是世居海津不出名的儒商之子,未過門的外孫女婿之友。說是受準外孫女婿之托前來拜訪,其實不過上門攀交情拉關系的晚輩,不遠不近寒暄一番便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