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中道亦徘徊

自三月開始,顏幼卿在總統府大門外站崗的日子漸少,更多的是守衛於府門內辦公樓前。四月初一,旬休次日,恰巧又輪到他站在辦公樓前。顏幼卿心中暗自慶幸。樓門前看似比府門外更加要緊,更得重視,實際輕松許多,遠不比府門外常有意外,須時刻嚴陣以待。擺好姿勢走走神,沒什麽大妨礙。

他有這般想法,自是因為站崗時總不由自主溜號走神,竭盡全力亦無法控制。

昨夜一直睡不踏實,快天亮才真正合眼。腦子裏亂糟糟鬧哄哄,許多自以為忘卻的情景紛至沓來,走馬燈似的胡亂閃現,以致翻來覆去烙大餅。起床洗把冷水臉,才恍然回神,想起昨晚把峻軒兄撇在大街上,獨個兒追上一輛洋車就跑,實在是不妥當。然而當時幾乎驚懼無措,下意識落荒而逃,哪裏還顧得上其他。只記得峻軒兄眼睛裏似乎有火在燒,嘴唇卻柔軟而清涼,好似茶社裏吃的西式蛋糕,仿佛還帶著醇厚的香甜滋味……

顏幼卿幾乎忍不住要擡手摸摸自己的嘴和臉,無端端既癢且熱。

忍不住想:峻軒兄會不會生氣?可是,誰叫他,誰叫他……

是了,他之前說回來待兩天,還要去灤城礦上接著辦事。礦區不怎麽太平,也不知他是自己去,抑或與洋人經理一道同去?路上到底安不安全?聽說礦區生活十分不便,衣食住行,弄不好都要吃苦頭。可是洋人給錢大方,還能與當地政要打好關系,是個長遠優差……

胡亂琢磨一陣,忽然又想,待他回來,再見面的時候,可怎生對應是好?他會不會,會不會……

如此恍恍惚惚,熬到午間換崗。顏幼卿一向話少,性情淡漠,旁人倒也瞧不出異常。交接完畢,預備往營房吃飯。剛走出不過十余步,前方過來幾位官員,忙於道旁肅立敬禮。落在最後一位恰是尚先生,顏幼卿認出他,不覺格外留意幾分,倒是不走神了,行禮時並無異樣,與對待前面幾位一般姿態。

自從第一回 在總統府門前見面,之後每隔一些日子,顏幼卿便會看見尚先生在此間出入。然雙方都要避嫌,並未有進一步往來。

尚先生似乎沒注意道旁行禮的衛兵是誰,見前邊幾位已然行至樓門口,急於趕上去,迅速連邁幾步。動作有些大,口袋裏掉出一張名帖來。

“尚先生,您的東西掉了。”顏幼卿出聲提醒,上前撿起那張名帖,雙手呈上。

尚先生轉身接過,順勢擡頭,口中道謝,與他握了握手,以示禮貌。

顏幼卿原地站住,目送幾位長官進入辦公樓內。另一位與他同班換崗的衛兵在旁邊道:“這些長官先生們,有的架子大得很,有的一點架子也沒有。這位尚先生,就是出了名的沒架子。撿個東西而已,嘿,還跟你握手……”

顏幼卿道:“尚先生是有修養之人。”

那衛兵道:“還是你手快。下回再有這等好機會,可記得留給我,我也想和大人物握握手呐。”

待他轉身繼續往前走,顏幼卿跟隨在後,將貼在掌心的小紙片不著痕跡塞進口袋。直到吃罷午飯,才尋個僻靜無人之處,看清上面內容,然後將之撕得粉碎,扔進下水井蓋裏。尚先生趁著握手的工夫,塞進他手心的小紙片上,只寫了一個地址與一個時間。地址並不陌生,聯合政府裏大多數南邊過來的先生們,都住在這一帶,常聽總統府的人提起。只不知這一處門牌號碼,是否尚先生本人住所。時間亦十分湊巧,正是下一個輪休日夜間。

因了這一出,叫顏幼卿沒空琢磨別的,連續幾天都在思量尚先生的事。他想,且去探上一探,看對方究竟意欲何為。只要自己小心些,應當無事。只是峻軒兄下一個輪休日多半已然回京,等不到自己,恐怕要著急。轉念又想,便叫他著急一下,也不是不行。誰叫他,誰叫他……哼。

四月初十清早,顏幼卿到底還是先回了吉安胡同,院子大門落鎖,峻軒兄竟然還沒有回來。他說不上是失落還是慶幸,窩在屋裏悶了大半日,懨懨打不起精神。捱到傍晚時分,換身普通衣裳,尋了頂峻軒兄預備淘汰的舊禮帽戴上。這才發覺桌角擺著個扣了蓋的西洋鐵盒。打開一看,是上回從蜚聲茶社包回來的點心。再仔細看看,不經放的幾樣都不見了,卻又添了些香酥脆甜的奶油餅幹。

不及多想,手已經自動捏起餅幹塞進嘴裏。一口一塊,哢嚓哢擦把盒子吃空小半方才停住。開開心心出門乘車,直到總統府南面承平坊附近。

天色逐漸昏暗,顏幼卿行至承平坊盡頭。這裏有幾排齊整的院落,安置了大部分家在外地的政府高官。他是第一次來,稍微走近些,便發覺街頭巷口有身著便衣的警衛來回巡視,每個院子門口,另有兩名衛兵站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