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江南可采蓮

輪船停靠海州港是七月二十二,次日一早,乘務員便將頭天港口新上的蔬果菜肉給頭等艙客人送了來,同時還有幾份最新報紙。

安裕容將葡萄一顆一顆剝去皮,小心擺在白瓷盤裏,晶瑩欲滴,煞是好看。顏幼卿坐在側旁,應要求給他讀報。時人讀報,多數喜歡自副刊看起。送報人投其所好,藍紅套印的各類廣告與桃色新聞堂而皇之擺在當面。安裕容喂了顆葡萄到顏幼卿嘴裏:“就讀這一頁罷,有趣。”

顏幼卿硬著頭皮念了幾條諸如《生發油之優劣鑒別》、《士林青布永不褪色》之類的廣告,跳過《補腎固精益氣健脾大補丹五日大減價,購買即贈房中秘技》,轉到社會新聞版,讀了一則妾室登報離婚的啟事。在峻軒兄一臉促狹笑意中,翻開時政版,正要開聲,忽然停頓。

“嗯?出什麽事了?”見他臉色不對,安裕容伸長脖子,“《遜帝大婚日期擬定,各界政要屆時將赴禁宮祝賀》,《大總統於朱雀門外致辭,遜帝同行並執弟子禮》,《遜帝於景華宮設宴招待外務總長及各國公使》……”整版都是遜帝將要大婚的相關報道。

安裕容愣了半晌沒說話,最後自言自語般道:“算起來,他也滿了十五了。照老規矩,確實該大婚了。”

報道附有照片,於禁宮門前拍的大婚典禮籌備場景,人員眾多,參差好幾排,以昔日王公貴族、遺老舊臣為主。海州港位置居於南北分界處,送上船的報紙兼收並蓄。能整版刊登遜帝大婚消息的,自是北方報刊。幾篇文字寫得花團錦簇,喜氣盎然。可惜照片黑白二色,人物面目模糊,望去一片沉郁。

顏幼卿見安裕容瞧得仔細,小心翼翼問:“此等場合,蘊親王……應該也在罷?”

他還記得當初兄弟三人探訪蘊親王府,峻軒兄透露身世之時,文約兄說過的話:“蘊親王是先帝親兄,遜帝親父。地位尊貴,身份敏感。”近十年不見的親生父親,以及同父異母的幼弟,乍然在照片上重逢,峻軒兄心裏必然不會好受。

安裕容指著中間偏左位置站立者:“這個瞧著有些像,老得厲害,不是從前的樣子了。”又點點與祁保善並排坐在當中的少年皇帝,“毓崑更完全不見小時候的影子,縱然當面相見,怕是也壓根認不出來。”

忽地嗤笑出聲:“祁保善要復辟,想自己做皇帝,先把這幫傀儡祭出來,既是試探,也是籠絡,還能當作迷霧彈迷惑南方革命黨,真是好招數。瞧著罷,此事過後,花招只會更多,步伐只會更快。”似是不願再看,將報紙反扣在桌面上。

“我記得文約兄的婚期,似乎也快要到了?”顏幼卿不知如何開解,權且岔開話題。

“還真是。”安裕容將報紙又翻回來,看刊頭上的日期,“舊歷七月二十一,西歷八月二十五日。文約兄婚期定在舊歷八月初二,西歷九月五日。辦完婚禮,馬上就是聖西女高開學的日子。今兒七月二十三,算來沒剩幾天工夫了。”

“也不知京城戒嚴解除了沒有,文約兄的婚禮應當能如期舉行罷?”

安裕容把報紙捏在手裏抖了抖:“祁保善都張羅著給遜帝大婚了,戒嚴必定很快便會解除。”忽地一笑,“不解除亦無妨。黎小姐因了京師戒嚴的緣故,整個暑假都沒法回去。你不聽文約兄自己講麽,人都已經搬進租界新房去了,還怕什麽?大可以在海津先把婚禮辦了。什麽時候戒嚴解除,什麽時候回京辦回門酒便是。”

顏幼卿惋惜道:“可惜咱們不能去喝喜酒。”

“禮早已送過去,喜酒可以後補。”安裕容輕輕捏了捏他指尖,“等傷好利索了,我陪你喝。”

“篤篤”敲門聲響,傳來尚古之的聲音:“裕容,是我。”

“定是看了今早送來的報紙,忍不住要找我說話。”報紙放回桌上,安裕容站起身。

顏幼卿拉住他衣角:“要不……就說我不舒服……”尚先生不知峻軒兄身世,自然不明白議論此事如何令他難過,自己卻不能不放在心上。

“無妨,正好聽聽尚先生意見。我上他那邊去,省得擾你。自己翻著有意思的隨便看看,累了便睡會兒。”彎腰親一親,安裕容出去見尚古之,順帶關上門。

顏幼卿將幾份報紙重新瀏覽一番,南北立場迥然不同。北方刊登的除去遜帝大婚一事,便是大總統與外務總長會見各國使節消息,另外大肆宣揚新憲法大綱之益處,及聯合政府推出的各項惠民舉措。一派平和安寧,繁榮昌盛。與此相比,南方報刊則明顯咄咄逼人,劍拔弩張。批判總統獨裁固是頭等要務,亦不乏揭露地方軍閥唯利是圖,爭鬥搶奪的新聞。除了時政大事上的區別,大約受革命開放風氣漸染,南方各報副刊比之北方要犀利露骨得多。圖文並茂,十分煽動人心。顏幼卿不由得慶幸,峻軒兄沒叫自己從這幾份報紙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