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國失其砥柱(第3/4頁)

正各懷心思之際,楊元紹自內出來,形容憔悴,雙目泛紅,點了幾個人名字,道:“先生神智猶清醒,欲面見諸君。”又掃視一圈,傷痛難以自持,哽咽數聲,才勉力繼續道,“據醫生所言,是吉是兇,一切須待天明方見分曉。眾位不妨暫且回轉,晨起再來探聽消息。”

幾人進門時,顏幼卿關切窺望,奈何人影幢幢,只聽見低沉慘怛呻吟之音,叫人揪心難忍。他依舊守在門外,有幾個見一時沒有確切消息,果然走了。

廊間燈光昏暗,淩晨寒氣侵人。顏幼卿全無困倦之意,愈是清醒,愈是心頭冰涼。仿佛透過墻壁,看見周遭一切被無邊夜色浸染。他不願思索,不敢猜測,只等峻軒兄從裏間出來,給自己一個答案。

怔愣不過片時,門從裏邊打開,外頭等候者齊齊伸脖,望見是無關緊要之人,又失望地縮回腦袋,只不過仍悄悄豎起耳朵,探聽他帶出了何種消息。

安裕容抓起顏幼卿胳膊緊了緊,低聲道:“先生在與幾位同仁說公務,我不便在場。醫生都守在身邊,等天明再看……”

顏幼卿望見峻軒兄眼神,壓抑了深深的無奈與隱怒,既冷硬且哀傷,心底清明更甚,卻不知如何做出表情回應,只知道木然點頭:“那咱們就在這裏,等到天明。”

光復六年,丙辰四月二十九日,西歷二五四〇,夏歷三〇九一。

革命黨黨總部副理事長,現越州參議會議長,原南北聯合政府參議會副會長,尚賢尚崇哲,於申城火車站候車間遇刺。

三十日夜,不治身亡。

消息傳出,舉國震驚,西、夏嘩然。

四月三十日,宋承予、唐世虞等革命黨首領匆匆自江寧趕至申城,華夏各方均第一時間往申城發送電報追問。確證消息後,先是南方報刊,隨即北方與洋人各大報紙,皆以整版頭條報道事件始末,分析前因後果。不論南北陣營,均對國失砥柱表示極度痛心,對刺殺者及其背後指使之人表示強烈譴責,無不企盼早日查明真相,將兇手繩之以法,以慰逝者英靈。祁保善本人更是親自向宋承予發來唁電,殷切沉痛之意,溢於言表。

很快,便有人斷言刺殺事件幕後主使非祁保善莫屬。一則此人歷來偽善,專愛喊賊捉賊。昔日海津癸醜冬至兵變,猶在眼前,如今不過故計重施而已。二則祁保善不論從前做北新軍統帥,還是後來當聯合政府總統,於密探暗殺之流情有獨鐘,其麾下執法調查處更是人才濟濟;第三,也是最緊要之一條,尚賢銅山之行,目的是重啟南北和談,名為和談,實則欲圖以武力北伐脅迫祁大總統自動下野,尚賢一死,和談之事自然擱置。最後,放眼革命黨內,尚賢雖不掌兵權,論革命資歷、治國之才、內外人望,僅在兩三人之下,更是內部矛盾居中協調之核心人物,他死了,革命黨不說即刻分崩離析,宋承予失掉臂膀肱股,是毫無疑問的了。

如是可見,尚賢之死,最大受益者,莫過於祁保善。基於此點,即使很多人不願抑或不敢公開質疑,心裏頭都確信,此事隱藏背後之元兇,恐怕不大可能是其他人。哪怕祁保善的唁電寫得再好,也沒法洗脫身上嫌疑。革命黨內更是群情激憤,原本親近尚古之,支持和平談判者,因為刺殺一事太過慘烈,不少轉而支持武力北伐,余者在此情勢下,只能保持緘默。而原本激進一派,自然聲勢大漲,一時仿佛占盡天時地利人和。整個南方自上而下,言必稱北伐,仿佛已經打下京師,砍了祁保善頭顱祭祀英靈了。

和談一事,不過頃刻間,便似南柯一夢,煙消雲散。

在這般亂哄哄局面中,尚崇哲先生葬禮於五月二日如期舉行。葬禮由革命黨魁首之一唐世虞主持,莊嚴隆重。領袖宋承予致辭時,因哀痛太過,數次泣不成聲。革命黨所有能及時趕到現場之重要人物,盡數出席。申城及附近州市縣政界要員、商界名流,乃至文藝界名人,以及列強領事館代表,各大報社記者,凡是有資格出現的,一時雲集。此等場面,安裕容、顏幼卿二人,雖有資格參加葬禮,卻是最不起眼的小人物。依次列隊致禮畢,兩人默默退場。

天色陰沉,蒙蒙細雨,仿佛老天亦滿懷愁緒。兩人皆不在意細微雨絲,走出很長一段路,周圍人影漸稀,越見冷清。安裕容停下腳步,顏幼卿隨之駐足,聽見身邊一聲長長嘆息。

“阿哥……”

安裕容眺望雨中一片茂盛濃綠,輕吟道:“淚眼送君傾似雨。不折垂楊,只倩愁隨去。有底風光留不住,煙波萬頃春江艫。”

這一首美芹先生《蝶戀花》,顏幼卿從前是讀過的,印象中不過尋常傷春之詞。此刻聽峻軒兄緩慢吟來,反反復復,只有那上半闋,忽覺原來種種家國巨變,身世浮沉,生死關頭,危難時刻;處處刀劍無聲,羅網無影,防不勝防,忍無可忍……到頭來,只得化作半闋傷春輕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