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人間多鬼魅

革命黨總部駐申城分理處,位於前朝松江道舊府衙內。申城革命政府成立時,未能籌集到足夠的資金建立新的行政辦公樓,不得已仍舊使用前朝府衙。勻出後院原本用於安置官員家眷的一所廂房,做了黨部辦公室。尚古之從前停駐申城,盡管在前院另有辦公場所,然他無所謂排場,又貪圖清靜,多數時候待在這裏。廂房左右兩側各有一間耳房,左邊是秘書楊元紹辦公室,右邊則做了資料儲藏室。尚古之去世後,革命黨江寧總部並沒有立即派人來接替他的職務,楊元紹為表敬重,自然保持原狀不動。他留下安裕容幫忙整理遺稿,也安排在資料室裏。寧願不辭辛勞,將存放於辦公室的文档稿件一趟趟搬來搬去。

安裕容手裏有錢,五月初返回清灣鎮之前,就在盎格魯租界邊緣區域尋了一所僻靜小洋樓租下。此處幽靜安全,轉過兩條街巷,卻又直通弗洛林租界與火車站,去往碼頭也方便,是個難得的宜居之所。兄弟倆人生地疏,又不願通過楊元紹尋找住處,多虧當初徐文約給了幾個南方友人聯系方式,最後安裕容聯系上其中一位。此人供職於一家洋人報紙本地夏文分部,因而識得不少租界居民,幫忙牽線搭橋,成就此事。

前朝松江道舊府衙,自然不在租界區內,好在相距並不算遠,人力車跑個三四十分鐘而已。安裕容琢磨著此番既要停留多日,不如購置一輛自行車,想必騎來愜意自在,幼卿一定喜歡。這幾天兩人早出晚歸,各自忙碌。有時同進同出,有時互相等待,夜間說些瑣屑私語,間或商量商量正經事,仿若夫妻般柴米油鹽平常度日。比起幼卿查案查得焦慮,他倒是頗為樂在其中。暗中考慮待藝專七月放暑假便不再續約,搬到城裏來長住。

尚古之被刺案件,不論最終結局如何,兄弟倆還想似從前那般隱居世外桃源,勢必再不可得,反不如早做準備。

尚先生之死,確乎令人悲憤無奈。然世間可悲可憤終至無奈之事,何其多哉。安裕容心想:幼卿固是赤子情懷,相較之下,安某人一顆心已然冷硬多時。

今日幼卿照例早早起床,出門前特地叫自己幫忙檢視一番裝扮,那瘸腿黑框眼鏡就是臨時起意,從原住戶丟棄的雜物裏尋出來添上的。他肯多花心思在偽裝上,時時不忘自身安危,當然是好事。然而安裕容分明能夠感知到對方壓在心底的憤怒與急切,這隱而不發的情緒撥動了他的神經,安裕容索性跟著早早出了門。路過生煎攤也沒有停留,只買了幾個三鮮餡兒的捧在手裏。這家攤主調制的鹹豆漿亦是一絕,安裕容很喜歡坐下來,配著生煎包慢條斯理喝一碗。以至於他路經此地不過幾天,攤主已經記住了這個悶熱天裏襯衫西褲一絲不苟的年輕人。

安裕容坐在人力車上,捧起香氣四溢的生煎包瞅瞅,終於上口開吃。除去逃亡路上不得已,安公子鮮有這般不顧禮儀形象時刻。實在是想起楊元紹對待尚先生遺物態度,自己若是敢在辦公室內行吃早點這等大不敬之舉,只怕是要被念叨上一整天。又想過幾天定要尋個空档,領幼卿出來好好吃一回,他為了查案,定是在外頭胡亂對付。

安裕容抵達市府大門,還不到開工鐘點,內外十分安靜。他向門衛晃了晃臨時出入證,自側面車馬通道行至後院,一個人也沒碰上。掛著黨部牌子的廂房大門已開,可見楊元紹作為工作模範,早已到崗,只是屋內靜悄悄的,不知人去了哪裏。左右耳房朝向走廊的小門掛著鎖,安裕容雖有資料室鑰匙,卻嫌麻煩,自廂房內側門進了右面房間。歸攏一番桌面雜物,欲起身去開水房要一壺水來泡茶。聽見大門外傳來腳步聲,估計是楊元紹回來了。剛想撩起簾子出去打招呼,忽地心念一轉,反手迅速合上與廂房相通的側門,屏住呼吸,耳朵貼在門縫處。他動作輕悄流暢,分明是偷聽壁腳猥瑣舉動,因其神態過於從容自若,便似倚墻小憩一般。

只聽得腳步漸近,一人邁進門來。又有物品挪移之聲,片刻後傳來撥動電話號碼的聲響。

“喂,請問是連公館嗎?勞煩請唐世虞先生聽電話。”

果然,楊元紹絲毫未曾懷疑隔墻有耳。廂房乃前朝老舊建築,幾無隔音可言,話音聽得清清楚楚。

“嗯?唐先生還在歇息?麻煩你告訴他,我是申城市府秘書處丁秘書,有要緊事找他。”

安裕容垂下眼眸,默默思索。楊元紹給唐世虞打電話,居然要假借他人名義,是何緣故?猶記得年初莊園守歲,圍爐夜話,尚先生介紹楊秘書,提及此人在他北上京師,任職聯合政府與祁保善周旋期間,曾跟在唐世虞身邊。算來彼此共事將近兩年光景,按說關系應當頗為密切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