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第3/7頁)
“有幾個不成器的八旗子弟欺恭格喇布坦年幼無依,意圖強占他的獵物,結果偷雞不成蝕把米,爭執之間反被他刺傷,最後這官司鬧到了朕面前來。朕問他,初來乍到,幾只麋鹿獐子尚能息事寧人,何故鬧大。”
“——他說,刀在我手,為何要與他人分。”
時隔多年,皇帝仍記得清那黑瘦少年眸如冷星,不經意透露出來的倨傲狂妄,當真是悍利得不可一世。比之他那位一箭三雕,道出‘武謙同遜’的兄長,有過之而無不及。
就在皇帝微微走神的瞬息,容淖沉默過後,再次開口,一語定論,“兄長行純臣之道,幼弟通帝王之術。”
這樣一對十來歲的少年兄弟,秉性涇渭分明又別樣契合,膽大心細,勇謀兼備。若是放任自流,難保來日不成大患,倒不如趁其虛疲,收為己用,難怪皇帝當時會力排眾議把他們留在身邊,馴服打磨。
“帝王之術,哼……你倒是敢說。”皇帝哧笑出聲,應對坦誠,“帝王本是俗世凡人。古來懷帝王之心,習帝王之術,修帝王之德的人,不知幾何,可惜無帝王氣運。譬如王莽之流,汲汲營營,改弦更張,到頭來不過是大夢成空。”
“至於恭格喇布坦……”皇帝意味不明道,“他少年之時確有幾分不俗氣像,可惜後來瘸了腿,性情大變,陰鷙並藏卑怯,升騰之相漸弱,以至泯然如眾。”
容淖靈光一閃,“所以,阿瑪這些年不在策棱兄弟兩中做抉擇,是在看恭格喇布坦身上是否會生變數。反之,今日突然定下策棱,是因為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皇帝不置可否,抿了一口溫茶,徐徐問起,“算起來,你過來的路上,應該見到了恭格喇布坦在校場上與人比武,他給你的感覺如何。”
容淖想起校場上那道瘸腿明顯的狼狽身影,被幾個八旗兵勇輪番圍攻其中,完全不占優勢,但他仍舊迎難而上,拆招應對。
“全力以赴。”容淖肯定答道。
“從前恭格喇布坦上演武場,從不在乎輸贏,遮遮掩掩,只顧他那條瘸腿莫在打鬥中露佯惹人譏嘲。朕與策棱為此,曾無數次勸告他,可惜收效甚微。十一年了,近幾日他卻不知何故,突然敢正視體膚缺陷,演武場上大展拳腳,但……”
容淖覷皇帝一眼,見他神情莫測,是失望、是松懈、是塵埃落定後篤定、甚至夾雜嘲弄或者其他……
料想這‘但’字之後,多半不會有什麽好話。
果然聽皇帝似嘆非嘆繼續說道,“但,日月逝矣,歲不我與。本非得道蛟龍,又未逢風雲際遇入長海,淺水淫志,泯然眾人矣。”
世人勸誡言語中,總免不了一句‘為時不晚’。
可光陰公平,產生行差踏錯、修正意識的本身,幾近默認了‘晚’這個字眼。
譬如恭格喇布坦渾渾噩噩攜裹而去的十一載年少歲月,饒是如今他拼盡全力意圖重拾昔日悍利,可被過往磨滅的光彩,已如硝石潤潮的火折子,無法復明。甚至於,還順勢無意牽出更要緊的短處——生性未定,不易駕馭。
以至於,他剛露出反復心思,觀察他多年的皇帝便慧眼如炬判定了他的頹勢,已不再具有與其兄爭鋒的資格,斷然被踢出局。
毫不猶豫選擇了更有定性,且優勢突出的策棱。
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在一個不起眼的日子裏,由另一個人,為他們限定了涇渭分明的兩條路,毫無掙紮余地。
就好似,孩童手中的泥娃娃,任由搓扁揉圓。
這一幕何其熟悉。
“叮——”西洋鐘到整點了,擺錘晃蕩,扯得案幾都在微微震動。
驚得容淖沉如深海的思緒迅速抽離出來。
皇帝雙目半闔,並未注意到她的異樣,夾雜晃悠鐘聲,不緊不慢道,“陰差陽錯,時也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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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淖從皇帳出來時,演武場的喧鬧已停了大半,她漫無目繞著營地慢走,腦中始終揮之不去皇帝最後那句無心之言。
皇帝不清楚恭格喇布坦為何性情反復,朝夕之間竟能坦然迎對體膚缺陷,掙脫自我困束。但她心中卻隱約有數,恭格喇布坦的變化,八成與她上次在弘昱生辰宴上,那番指著恭格喇布坦鼻子毫不留情的駁斥有關。
若真如此,那豈非是她,變相為皇帝加速篩掉了恭格喇布坦,親手促成了自己與策棱的婚事。
陰差陽錯,時也命也。
在無人留意的營地偏僻樺樹林,容淖把臉皺成個水晶小包子,順手去扣邊上外翻的樺樹皮泄憤。結果費了老大的勁兒,幹樹皮沒拔下來,指甲險些折進去。
“六公主好興致,竟親自采摘樺樹茸。”一道清麗女聲從不遠處的低嶺傳來,林中光影斑駁破碎,綽約美人扶樹而立,顰笑之間恍如林中精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