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廣廳內,紅燭旁,情形十分詭異。
身量纖細的妙齡少女倚椅而坐,眉宇間盡是不耐。只見她左臂攤在椀花四方桌上,緋色外裳倒袖半翻,露出劃破的口子,另一只手則有一下沒一下把玩起貼了喜字剪紙的福果。
她這大爺似的閑散姿態,襯得邊上筋骨板勁的青年男子活像個苦命小丫鬟,坐姿傾斜,眉眼低順,在她破口的袖上縫縫補補,忙碌不停。
策棱其實一直在拿余光觀察容淖,自也察覺出情形窘迫,微不可察挺挺腰杆,還故意把雙腿也岔得更開,試圖挽回兩分草原男兒鐵骨不羈的尊嚴。
他這一分神,手上頓時縫歪了一針。
容淖眼神射過去,倒沒有責怪的意思,目光從策棱別別扭扭的坐姿移到還算密實的針腳上,欲言又止開口,“你府上如此……艱難?”
策棱祖孫三人畢竟外邦投奔入清的,毫無根基,京師居大不易,他們日子過得緊巴實在情理之中。
不過,窮到連針線婆子都請不起,一個大男人親持縫補,未免太淒慘了些。
“…………”策棱微微一哂,無奈道來,“藏北有句俗語謂之——‘身不具四青,不是男兒漢’。‘四青’指的便是刀、針、錐子、火鐮。在藏北,男子隨身攜帶針線荷包為自己與家人縫補實是常事。”
“我伊吉並非漠北人,而是來自漠西的柯爾克孜族,她們一支常年在漠西與藏北之間遊牧,雙方毗鄰而居,多有往來,久而久之也習了許多藏北習俗。她擔心我們兄弟年幼入京,浮華遮眼忘卻鄉音,遂總以草原上的種種俗常教導舍弟與我,不分漠西、漠北與藏北。”
古來總把針線、紡織、刺繡等活計稱為‘女工’。
顧名思義,女事也,男女內外由此分得清清楚楚。
容淖還是第一次聽聞男子‘四青’,持針縫補,有些新奇,“聽起來藏北與漠北的習俗大相徑庭,你當真認為兩者能夠相融?”
據容淖所知,策棱出身的漠北蒙古與關內風氣差不離,男女尊卑分明。世人認定‘女工’為弱質女事,男子習文尚武方可大有作為,擺弄繡花針肯定是要遭譏嘲的。
旁的不說,就連宮中那些失了完整男兒身的公公們,都不樂意多摸一下銀針,總是變著法子找小宮女幫做針線活計,更何況策棱一個蒙古王族。
策棱看得出年輕姑娘清凈的眸子裏僅是好奇,直白的問話中更不含絲毫嘲弄,心念微動,遂正色作答,“拿針與提刀,不見高低。”
——拿針提刀,分擔護戍,自發甘願,何談貴賤。
容淖聞言不由側眸視之。
為離經叛道的答案,也為這個矛盾且清醒的青年。
他似乎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樣。
兩人目光如蜻蜓點水般一觸,又自然錯開,策棱似乎還想說些什麽,忽然聽得內間傳來一道女子輕呼,緊接著便是個模糊不清的巴掌聲,以及金雕拍翅的動靜。
策棱面色微變,猛然起身朝內間去,長腿闊步,颯沓如流星。
容淖下意識緊隨其後,走了兩步又猛地停住腳步。謹慎確定並未驚動屋外侍從後,這才呼了口氣繼續朝內間去。
只見策棱停在那座隔斷內外間的十二幅湘繡雙鳳屏風外,陰沉的面色摻雜一絲詭異。
他沒有直接闖入,而是曲指叩響了屏風木鑲,作警示之意。
內間異動立時歇了,有幾個瞬息,靜得恍若無人。
容淖不明所以瞥了眼策棱耳尖那抹紅,只當他是氣急太甚,正準備擡步進去,恭格喇布坦嘶啞的聲音先響了起來,兩人只好暫停原處,被迫聽了一耳朵墻角。
“你明知他是什麽人,被罰去江南采詩還不忘沾染滿袖風流,朝臣贊譽再盛也抵不了他巧取豪奪鄉紳良田美妾之惡,為何還要固執留下來?”
“因為他風流無度,所以我也要背德私奔。如此隨波追流,我與他又有何異。”五公主微顫的嗓音透出股凜然正氣,“世間不端之事,從不分男女與因果。”
“還有,你要清楚最重要的一件事,今日乃我自願金冠吉服入佟佳氏大門,受高朋喜賀。我不趁機奔逃,非畏皇權或懼世俗,而是不願背叛我心中的秉持操守,人無信何立。”
“我是聽著我哥訓誡長大的,他大道理比你多,你這三言兩語根本說服不了我。”
恭格喇布坦不為所動,固執揭穿,“你既說你是自願下降佟佳氏的,那去歲北巡到大清的‘啟運之地’赫圖阿拉故城時,你為何還要到偷溜到那座被當地人傳得神乎其神的關帝廟,在佛像前絮絮叨叨大半個時辰,滿蒙漢三語並用,變著法子唾棄舜安顏頑劣不堪,請關帝開眼,讓他爛在江南,再無顏面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