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小寒(六)(第2/6頁)

他繞過曹小榮,往前走了幾步,卻聽身後那道尖細的聲音:“陳閣老何必急著走?”

陳宗賢腳下一頓,回過身去,那曹小榮面上仍舊掛著謙卑的笑意:“還請您在值房裏寬坐,陸閣老就快過來了。”

曹小榮說陸閣老就快過來了,但陳宗賢幾乎是在值房裏坐了幾個時辰,詔獄裏很昏暗,一旁火盆裏熊熊燃燒的焰光快烤疼他的臉,他猜測著,外面應該是天光大亮了。

他早聽不見刑房裏孫成禮的聲音了,這個地獄一般吃人血肉的地方,仿佛從未像如今這般安靜過。

底下人恭敬地換上一盞熱騰騰的茶湯來,陳宗賢卻端著茶碗好似老僧入定,又是很久都沒喝上一口。

曹小榮不在值房裏,這裏每一個人都不敢輕易說話,陳宗賢只能煎熬在自己紛雜的思緒裏,直到手中的茶湯再一次冷透,他聽見一行人的步履聲。

他聽得出其中那一道步履聲,在內閣多年,他已經很熟悉了,他動了動眼皮,視線上移,果然見窄門處出現一道身影。

那老者須發都白了,額角有些老年斑,身上官服的衣擺有些濕潤,很顯然這一夜過去,外面的雨還沒停,他還沒走近,先喚道:“燾明。”

若是以往,陳宗賢該起身迎接、作揖,但此刻他仿佛釘在了圈椅裏,動也沒動,開口,嗓音幹啞:“陸閣老。”

有人搬來一張椅子,陸證脫下披風交給旁人,就在陳宗賢幾步之遙的對面坐了下來:“怎麽不喝幾口茶水?聽你這嗓子幹的。”

陸證一如既往的和顏悅色落在陳宗賢眼中,他沉默著,忽然擡起手來將冷掉的一碗茶湯全都大口灌了下去,隨即狠力一摔,茶碗“砰”的一聲,四分五裂。

陸證神色淡淡,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瓷片,他再看向陳宗賢:“燾明,你當年的廷試卷我看過,那一批士子中,你的見地,文采,都是最為出色的,我還記得那篇試題,單論一個‘糧’字,‘食為民天,民非食不生矣,三日不粒,父子不能相存’,你出身貧苦,所以才能道盡尋常人家一生的苦楚,糧從田來,而田地,即是百姓之天地,他們靠天生,靠地養,一生都在方寸之間打轉,所求無多,唯君王賢明,風調雨順,田地是他們的命,你還說,你家中幾畝薄田所產不豐,父母勞苦,顆粒稀疏,你因此而自小立誓,入仕為君,亦為民,保明君社稷,安萬民之本……”

“夠了!”

陳宗賢猛然一喝,打斷他。

他再沒有平日裏那副謙和的樣子,沉聲:“何必再提起那些舊事呢?”

陸證看著他,淡聲道:“江州的百姓千辛萬苦送來一份血書給你,燾明,你這些天怎麽無動於衷呢?這個案子我交給你,你是辦還是不辦呢?”

“如今滿京城都知道江州城的慘狀,曾經也算是個繁華之地,一次蝗災餓死了人,死去的人又招來了更麻煩的瘟疫,如今已經是死城一座,聽說那裏到處都是爛透了的白骨,人都開始吃人了,僅剩的活人已經流竄去附近各地作強梁。”

“聽說那知州方繼勇不知躲在哪裏,最後還是被人挖了出來幾包耗子藥毒死了,一城人煙盡絕,從前的繁華地成了個亂葬崗,”陸證說著,像是才想到什麽似的,“也不對,至少江州的那幾個鄉紳,還有你陳家還好好的。”

“是嗎?”

陳宗賢扯唇,“江州是我的老家,可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回去了,它成了今日這副樣子,我亦心痛難當,但僅憑那血書上一個個模糊不清的名字,我是不能貿然料理此案的,陸閣老,凡事都要有個過程,您又何必心急呢?”

“那些模糊不清的名字,每一個都是你陳宗賢的家鄉父老。”

陸證一手撐在膝上,身體略微前傾,他緊緊盯住陳宗賢:“燾明,不僅是你這個人好多年沒回去,你這顆心也回不去了,那裏埋滿了你家鄉父老的骨頭,再也沒有你的地兒了,你這一輩子是生是死,都回不去了。”

此話猶如利刃紮入陳宗賢的心口,他放在扶手上的手驟然一顫,臉色稍變,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聽陸證緊接著道:“你當年的廷試卷讓你做了一甲進士,一個言之鑿鑿,盼天下黔首再無饑寒的人,到頭來卻與江州鄉紳藉著蝗災炮制出一場供奉蝗神的鬧劇,以天災造人禍,奪盡鄉民田地,使江州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地……”

“我說過,我數年不曾回去,我不知情!”

陳宗賢厲聲打斷他。

陸證神情陡然淩冽:“有你夫人的親弟孟桐為證,你不知情?”

“我不知情!”

陳宗賢咬牙切齒。

“陳燾明!”

陸證猛然大喝一聲,“百姓的田裏不見粒米,而你的田裏有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