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立春(六)(第6/7頁)

如此反覆很多次。

她以為那是作弄,所以很煩他。

可是第二天她退熱了,他卻沒有出現。

她有點不情不願地問了聲父親。

“你還問呢?你昨日胡鬧,秋融那個孩子昨日在外頭玩雪,都以為他貪玩,誰也勸不住,哪知道他是為了給你退熱,手都凍傷了。”

父親扶額,有點頭疼地說:“你要是好了,就趕緊跟我去陸府看看他去。”

她雖然不喜歡愛哭鬼,可是心中覺得自己畢竟誤會了他,多少還有點愧疚,第二天喝了湯藥,就跟父親過去了。

他好像病得比她嚴重多了,嗓子都咳啞了,見她來了,只是彎起眼睛對她笑了一下,並不說話。

“誰讓你給我退熱的?”

她有點別別扭扭地挪到床前去,嘟囔著:“我多喝幾碗藥,也就好了。”

但是,她還真的很討厭苦苦的湯藥。

小孩依舊沒有說話,只是用他那雙清潤明亮的眼睛看著她,擡起手在床沿輕輕一拍,像是請她坐下。

她一點沒不好意思,一屁股坐下去,隔了會兒,她有點不自然地道:“我爹說你手凍傷了,傷哪了?”

他擡起來一只凍得腫腫的手。

她看了一眼,發現他手腕內側一道紅痕,還有些腫,因為是凍傷的,他這只手一直不肯放進被子裏暖著,那樣只會癢得厲害。

她歪著腦袋看了那道紅痕片刻,說:“好像月亮啊。”

一道緋紅的彎月。

塵封的記憶如同被這一場綿延熾盛的大火熔斷了枷鎖,洶湧而來,不斷充盈在她的腦海,刺痛她的頭皮。

那些作為周盈時的,又或是作為細柳的,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割裂著她的記憶,她記起父親被斬首的那日,侯之敬原本是救走她的人。

但後來,也是這個人將她推到南州的絳陽湖中,要溺死她。

從那以後,她成為了細柳。

有一位山主,還有一位……師父。

“師父說,”

無數記憶糾纏著細柳這顆壞掉的腦子,劇烈的疼痛幾乎牽連著她五官都在抽痛,細柳不知不覺,滿眼瞼的血紅都被淚意沖淡:“我……有一個姨母。”

過往記憶盡數蜂擁而至,但很快,細柳感覺到那只怪物在她頸間那塊皮膚下焦躁地順著血脈往上,她的那些記憶就如同它最美味的食物,它撕咬起來,像是要將她好不容易記起來的東西拆吃入腹。

細柳渾身緊繃起來,她本能地抗拒,然而越是掙紮,她的每一根血管就越是鼓脹,烏布舜看她頸間血管不對,臉色一變,忙道:“孩子!快別想了!再這樣下去你很快會死的!”

至此已是整整三個時辰過去,玉海棠烏黑的鬢發幾乎結滿冰冷的寒霜,她身上籠罩凋敝的寒意,一身的功力都輸送到了細柳的身上,她的臉色更加蒼白,疲憊極了,一手抓住細柳的衣襟,她冷冷道:“你能記起那些東西,是因為那是蟬蛻給你的回光返照,不要再舍不得那些記憶。你若能活下去,所有的一切,你依舊會忘幹凈。”

說罷,玉海棠一把松開細柳,接來烏布舜手裏的一碗熱蟲茶勉強喝下去,總算感受到一絲暖意,她下了石床,轉身欲往外面去,可走出幾步,她又忽然定住,轉過臉來:“我給你我全部的功力是為了讓你擔起紫鱗山的重任,你若敢死,我絕不會放過陸雨梧。”

哪怕是玉海棠一生的功力,也並不能真正地壓制住那只蟬蛻成蟲,接下來才是細柳與蟬蛻之間真正的較量。

細柳倒在石床上,白霜凝結在她的眉頭,甚至染白了她的睫毛,但她感受不到所謂徹骨的冷,只有順著她的丹田熊熊燃燒的烈焰。

她閉起眼,仿佛在黑暗中與那個怪物相視。

它始終蟄伏在她的血肉裏,用那雙陰寒的眼,輕蔑地審視著她,沒有人類可以主宰它這只高傲的怪物,它厭惡人的軟弱,亦不能接受自己竟然要依附在這樣的宿主身體裏。

可是沒有了宿主的氣血,它只能死。

它索性瘋狂地毀滅一切,先虐殺這個可惡的人類,再死在她的血肉裏。

烈火熊熊,它與細柳無聲對峙。

它瘋狂地撕咬,要她痛,要她生不如死,要她明白她不配做它的主宰,細柳在冗長的對峙中身體緊繃如弓,它仿佛在嘲笑她,順著她的血脈再往上,它露出尖利的獠牙,就吞噬掉她原本的名字,所有的過去,以及連此時此刻她都要留不住。

可是憑什麽?

細柳蜷縮起身體,用盡全力,不顧那個怪物鋒利的齒牙,搶回一點殘缺的畫面,那是月夜山野,有一道聲音對她說:

“你要好好與你身體裏的那個怪物對抗,沒有人可以左右你的命運,它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