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春分(一)

黃皮子身體半邊歪在柴火堆裏,惹得火焰拔高,燒得焦臭,驚蟄快步下階拎起來水井邊的水桶一下潑過去,驟然劇烈的“呲”聲中,焰光萎靡下去,那種令人作嘔的味道不再強烈。

但這桶水沖不淡此間的血腥氣,霜華陰冷,照得地上橫七豎八,死狀各異的屍體森然詭異,驚蟄丟開水桶,看見那女子就著費聰身上衣服將雙刀擦拭幹凈後,轉過臉來。

“這麽多人,”

驚蟄掃視血紅濡濕的地面,“你都殺了。”

“怎麽?在陳宗賢那裏久了,覺得他們可惜?”細柳擡手用衣袖擦了一下臉頰,但她沒能擦得很幹凈。

驚蟄一下擡頭瞪她:“我是那個意思嗎?我是問你,你將這些人都殺了,之後回到燕京,你要如何向皇上交代?你如今是紫鱗山的山主,皇上是恩公的主子,也是你的主子!”

“什麽主子不主子的,”細柳眉峰動了一下,神情淡漠,“這話我聽著就煩,好像我生來就該給姜寰當狗似的。”

驚蟄倒吸一口涼氣:“……你瘋了?這是狗不狗的事嗎?費聰是恩公手底下最得力的人,你殺了他,恩公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細柳卻擡眸看他片刻,那是一種幽深的審視,片刻,她道:“看來這三年你非只長了個子,腦子也長了些,總算看清楚你那位恩公睚眥必報的秉性了。”

驚蟄一噎,他氣得不輕:“細柳!”

細柳看他還是那副很輕易就被氣得跳腳的樣子,道:“我方才不是說了嗎?費愚是我殺的,費聰見了我如何不仇恨呢?是他先招我,我不過防衛自身而已。”

什麽防衛自身?

難道不是她大晚上的不睡覺,忽然就跑過來把這一院子人給殺了個幹凈嗎?驚蟄額角的青筋一股一股地跳,但他看著細柳,她語氣很平靜,但她瞥向腳邊費聰屍體的那副神情卻不太對勁。

這是純粹的泄憤。

但到底是泄的什麽憤?

“你到底怎麽了?”

驚蟄走近幾步:“還是說陸公子他出了什麽意外嗎?那藥……”

不提陸雨梧還好,一提陸雨梧驚蟄便發現細柳那張本沒有太多情緒的臉驟然有了些不自然的變化,她道:“不要瞎猜。”

隨即細柳話鋒一轉:“倒是你,你還是要回陳宗賢那兒?”

驚蟄一下子啞口,抿起唇。

“我知道陳宗賢曾救你母子性命,你母親死後,他又一直對你多有照拂,”細柳想起自己曾見過的陳宗賢對驚蟄的種種照顧,甚至還想到了驚蟄那件當寶貝似的,艷陽天也要穿在身上的蟹殼青的袍子,“他對你好,所以你信他,這我可以理解,但我今日想問問你,你可知道你父親生前是做什麽的?”

“我娘說父親是遊俠!懲奸除惡的大俠!”

驚蟄立即說道。

細柳點點頭:“你只是聽你娘說的。”

“我爹還在時,常不在家,我那時才幾歲,娘那時根本不與我提父親的事,”驚蟄那時太小了,小到連他父親的影子都記不住,“我爹死後,娘見我哭鬧,才跟我說了爹的身份。”

“懲奸除惡……”

細柳揉撚著這四字,她擡眼看向驚蟄,“這話倒也沒錯,可沈驚蟄,我師父苗平野頂天立地,一生從不枉殺無辜,你爹非奸非惡,我師父為何殺他?”

細柳從沒這樣連名帶姓地叫過他,驚蟄愣了一下,想起殺父之仇,他擰緊眉頭:“若他還活著,我也想問他!”

“可他死了。”

細柳忽然擡起右手。

驚蟄看著她手中那刀,上面的血還沒擦幹凈,他越看,就越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父親曾留在上面的血,他恨,恨極了。

下一刻,他看見細柳忽然手腕一轉,刀鋒向己,而刀柄向他。

“你……做什麽?”

驚蟄猛地盯住她。

“你不是恨嗎?”霜華在刀鋒邊緣凝出冰冷的光,細柳語氣疏冷,“他是為我而死,所以並非只有他的刀在我身上,他的命,也在我身上,你恨誰都不如恨我,你殺不了他,但你可以來殺我。”

“細柳!”

驚蟄的臉因為憤怒而紅透了,他看著那刀,卻想那刀鋒還不如自始至終都向著他:“我若要殺你,三年前你放走陸雨梧的時候,我就不會背你回紫鱗山讓玉海棠救你!”

“所以那時你說我應該跟陸雨梧一起走,不該管你的死活,”細柳順著他的話說下去,話鋒淩厲,“只有我不管你,你才可以心安理得的與我劃清界限是嗎?”

驚蟄怒喝:“可你偏偏不是那種人!”

院中陡然一靜。

被水澆熄的柴火堆裏還有黑灰擁著沒滅的火星子苟延殘喘,發出輕微的響聲,驚蟄胸膛起伏,急促的呼吸好一會兒才平復了點,他說:“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