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春分(二)

舒敖身上披著蓑衣,伸手將頭上的鬥笠往下壓了壓,繞路從鶴居樓後面的巷子裏偷偷上樓,從廊上翻進窗中,飛快鉆到一間雅室當中。

桌邊三人立即回頭,只見他掀開簾子進來,將那邊緣粘著桐油布的鬥笠拿下來,露出一張高鼻深目的臉,那臉上銀色的圖騰十分顯眼。

“細柳?”

舒敖看見她和驚蟄兩個還愣了一下,但見細柳朝他頷首,他很快走過去一屁股坐下,陸雨梧將一碗茶推給他,他立即端起來大口喝光。

“如何?”

陸雨梧一手撐在膝上,問他。

“那姓範的也太有錢了!”

舒敖發出這樣一聲感嘆。

驚蟄一下擡起頭來,眼睛發亮:“多有錢?”

舒敖放下空空的茶碗,擡起手來一邊比劃一邊說道:“那宅院有那麽大,好多道門,裏面花花草草比外面路邊上長得好看多了,又是山石又是水的……”

舒敖用不太熟練的官話說了一大堆,末了,他才道:“但是每個地方都有好多人拿著兵器走來走去的,大白天我不好進去。”

範府很大,卻分毫不亂,舒敖在檐上瞧了一早上,發現裏面規矩森嚴,分院而治,各處奴仆互不相幹,任何人都不得隨意走動。

“就連房檐上也有人冒雨蟄伏。”

舒敖補充道。

若不是他眼神兒好,這陰雨天,還真差點發現不了那些人。

“守衛這麽嚴密,果然是富足之家啊!”

驚蟄摸著下巴,有點興奮:“哎,陸公子你到底是想讓苗阿叔去範府找什麽啊?要不我晚上去一趟?”

他算盤珠子打得響,都蹦其他三人臉上了。

細柳淡淡瞥他一眼。

“範績身邊有個管家叫做範勇,他一向是範績的得力助手,這兩年範家引岸上的生意,多是範勇出面打理,我的死訊一傳出去,其他幾位綱總家裏都沒有什麽異動,唯獨範家的這個範勇趁夜離了汀州城。”

陸雨梧手指輕沾茶水,在桌面寫下“範勇”二字。

“汀州城外有處岸口,”非只陸雨梧的人注意到這個範勇,細柳的帆子也已經洞悉了此人的行蹤,她擡眸看向陸雨梧,“範勇回來了?你讓苗阿叔去範府,就是想找機會看看他運回來了什麽東西?”

舒敖連忙道:“東西有幾大車,用油布裹得嚴嚴實實,不知道是什麽,也沒進房子裏,就在後門那條很窄的巷子裏,有個長得油光光,穿得也油光光的人帶著好多人出來看了,我躲得遠,不知道他們說什麽,我看他們也沒有要把東西運進去的樣子。”

細柳已經習慣了,舒敖把綢緞料子的衣裳都形容成“油光光”,聽他這麽說,想來那個人應該便是範績。

“不運進府裏,那到底是要運去哪裏?”

細柳端著茶碗,這範績到底是在搞什麽鬼祟勾當?

“等天黑。”

陸雨梧側過臉,望向窗外煙雨:“今夜範績要來鶴居樓,他不在,只有一個範勇,他去哪兒我們都跟著。”

潮濕的雨氣浸透了整個汀州城,直到天色暗下來也仍然沒有要停的意思,鶴居樓中添上燈火,其中最好的一間雅室中,一道輕紗簾子中,幾名舞姬盛裝靜坐,幾名歌女低眉調試琴箏。

簾外,錦繡桌面上珍饈滿盤,一切就緒。

範績將一杯酒遞給身邊人,隨即便一手撐在桌面上靜靜地等著,那道雕畫隔門久無動靜,他手指有點焦躁地輕扣桌沿。

忽的,

門外有步履聲漸近,是堂倌兒領著人走了過來,範績一下擡起眼盯住那道隔門,很快,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來。

來人一身青墨綢緞道袍,頭戴漆黑幅巾,眼皮天生浮腫以至於雙目無神,但他站在門口,擡眼看向室內,迎面的闌珊燭影映於他眼底,卻平添一分異樣的神采。

範績一下起身:“竇大人,快請進。”

那堂倌兒早離開了,沒人敢接近這片走廊,外頭燈火都是暗的,落在竇暄身上,他先是看了一眼笑臉相迎的範績,目光倏爾又落在他身邊那人身上。

那人年約三十余歲,五官生得深邃,身穿碧藍色的圓領錦袍,微卷而茂盛的長發盡數梳起束冠,他身形高大,但看起來身上有些書卷氣,也十分知禮,先是朝竇暄俯身作揖,隨即擡起臉來微微一笑:“竇大人。”

竇暄眉頭輕擰一下,來之前,他並不知道這趟見的除了範績之外,還有這樣一個陌生人,他將目光重新落向範績:“這位是?”

“這是我夫人娘家的弟弟。”

範績朝他笑著說道。

隨後,他輕輕一擡手,示意道:“還請竇大人上座。”

竇暄靜默了一瞬,臉上神色不清,片刻,他方才從昏暗的廊上跨進門檻,室內守在兩邊的奴仆立即將門合上,輕紗簾子後,歌舞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