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春分(一)(第3/5頁)

“一顆棄子而已。”

驚蟄那時聽不懂這些,也根本不知道周昀是誰,但此時,他將這句話復述給細柳聽,卻好似石子擊破平湖水面一般,他看見細柳一刹面色陰沉。

一千萬兩銀子牽扯出的慶元鹽政貪腐大案,終以清查此案的巡鹽禦史周昀的死而終結,而在他死後,有這樣一個人輕飄飄地給他下了一個“棄子而已”的定義。

細柳可以想見那時陳宗賢臉上的自得。

當年那樁貪腐大案何其轟轟烈烈,她的父親周昀奉命徹查鹽政牽涉出多少肮臟陰私,而後陳宗賢又奉命徹查周昀。

所有的過,周昀來背。

所有的功,陳宗賢來攬。

陳宗賢甚至因為斬了一個周昀而順利進入內閣。

細柳手握刀柄,指節泛白。

天才濛濛亮,急雨又至,整座汀州城彌漫著一種梅雨季揮散不去的潮濕氣,孟蒔的風濕病折磨得他睡不好覺,聽見侄兒範績來訪,便也不再睡了,取下須囊,理了理自己保養得當的一把須子,叫了女婢來給他穿衣梳洗。

範績在花廳裏坐,沒一會兒仆婢們便擺好一桌早飯,這時孟蒔拄著根拐杖,被婢女扶著走了進來。

範績忙起身:“舅舅。”

孟蒔“嗯”了一聲,在飯桌前坐下來,婢女忙遞來香茶,他慢慢地喝了一口,漱了漱口,又吐在婢女手中的痰盂裏。

範績瞧著他的臉色,小心翼翼道:“是前兒我送來的防風湯的方子沒用麽?我看舅舅您氣色不好,可是夜裏又陰疼地睡不著?”

孟蒔擦了擦嘴,隨手將帕子扔在婢女身上,這才不緊不慢道:“方子是好方子,只是就算是對症下藥,也不是一日之功,急是急不來的,時機到了,作用自然就來了,我看得開。”

範績聽出這番話底下的意味,忙道:“可我聽說花懋在牢裏什麽都不認,那陸雨梧雖然是死了,可他身邊那個陸青山卻是個不肯善罷甘休的,今日他早早的就帶了人去牢裏盯著竇大人審案,這案子怕是不好結……”

“才說了不要著急不是?”

孟蒔松弛的眼皮掀起來:“陸青山說到底不過是陸家的一個家奴,主子都死絕了,他一個奴才能掀起什麽浪花兒來?

不過只是時間問題,上面要敬香錢要得緊,如今最該著急的是呂世鐸跟譚駿他們兩個。呂世鐸出身白蘋,但因為自個兒是陸證提拔起來的,如今在白蘋這塊地方處境尷尬,他這個巡鹽禦史做得是畏首畏尾,好多事兒都裝著糊塗,只推給譚駿去做,這譚駿呢,又是陳公的人,陳公下了死令,譚駿這回無論如何也得將花家給拉下來,只有花家敗了,他才能交得了差。”

“不然你以為,陸雨梧死了,那老金,老何他們幾位綱總為何就不鬧了?”孟蒔慢悠悠地端起碗來喝粥,又笑了一聲,“他們以為陸雨梧跟他祖父一樣,這修內令就是他的一副骨頭,一身血肉,可人死了,什麽骨肉也都爛了,血肉也得化了,修內令在人的心裏也就不那麽穩固了,他們那些綱總都是人精,他們不鬧了,一則是陸雨梧的死懾住了他們,二則是既然這回敬香錢可以用一個花家去填,那麽他們隔岸觀火,何樂不為?”

“畢竟這個時候,誰都怕惹火燒身。”

“舅舅說得有理,”

範績心裏略微有了點底,便松了口氣,又說,“我已經吩咐下去了,咱們那批鹽只要能走軍糧的路子,就一定能運得出去。”

孟蒔點點頭:“若陸雨梧死得晚一些,我還擔心錯過這運糧的時機,好在陳公的人得力,趕在運糧之前將他解決了,再過幾日,竇暄那兒出了文書憑證,你便好過關了。”

說著,他忽然想起此時還在範績家中的那個蠻族人,又道:“你之前說,阿濟爾岱要買鹽,買多少來著?”

“咱們運出去的那批,他要一半兒。”

範績如實說道。

“舅舅,您不是說,等花家這事兒落了聽,裏頭多少油水咱們也不能動,都得給岱先生帶回關外麽?可這個小子怎麽還出錢跟咱買鹽?這一半兒的鹽,可不是個小數目。”

孟蒔隨手便從袖子裏摸出來一把小的紫檀木梳,輕輕梳理著自己的胡須:“他們蠻人茹毛飲血,不通我中原文禮,以牛羊肉與乳汁為食,亦不會手腳無力,但沒有鹽,什麽肉也難有滋味,所以從前我大燕也有過向達塔開市的時候,他們用毛皮,馬匹來交換我大燕的食言與茶葉,只是好景不長,自萬霞關陷落達塔人之手,兩國之間便再無生意往來。”

“他們蠻人都粗魯慣了,不開化,食物有沒有什麽滋味他們也都吃得下去,所以鹽對他們來說也不算很重要,”孟蒔擡起下頜,眼中流露幾分興味,“阿濟爾岱買鹽未必是真需要鹽,他只是很會做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