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谷雨(一)

窗外煙雨正濃,而帳中光線昏昧,他唇齒的溫度很冷,但氣息卻很灼熱,細柳下意識地繃直肩頸,她怔怔地望著淡青色的帳頂。

三年的時間已經足夠模糊很多東西,她並不刻意去記得的事,想起來總是會有一種失真的感覺,她記不清劃下這道疤時的所謂疼痛,唯有那種將蟬蛻釘入肩胛骨之時的快慰讓她回想起來依舊覺得興奮。

蟬蛻妄想決斷她的生死,吃掉她所有的記憶,她卻不能忍受這種被掌控到死的感覺,無論她究竟被多少雙手推到如今這個地步,忘記自己是周盈時也好,以刀為名也好,她從不接受所謂既定的命運。

至於疼嗎?

從沒有人這麽問過她。

她記得那日,石壁上的水滴落在她的臉上,她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柏憐青,柏憐青以為她將什麽都忘了,自顧自嘰裏呱啦地說了好多話。

告訴她,她是細柳,是紫鱗山的新任山主,身上擔著拱衛皇室的重責,告訴她,她身上有一種蟬蛻之毒,在她之前能夠戰勝它的人寥寥無幾。

她是萬中無一的奇跡。

她漫不經心地聽著,目光在石床上找了一圈,她的小冊子不見了,那支炭筆也不見了,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細柳自己知道,她不是萬中無一的奇跡,而是她習慣了在絕境當中搏一條生路,因為想要活下去,所以她才不懼怕死亡,不懼怕疼痛。

但不懼怕,其實不意味著不痛。

她也許不是萬中無一的奇跡,但她一定是萬中無一的能忍。

外面濃雨沙沙,更襯帳中一片寂靜,他的呼吸這樣近,這樣清晰可聞,細柳回神的刹那,他已擡起臉來,那雙眼睛半垂,正在看她。

“我記不清了。”

她總算找回自己的聲音。

帳中又是一靜,只有外面的雨露一聲一聲惹人心煩,細柳被他注視著,他靜默地坐直身體,那目光雲淡風輕,卻寸寸掠過她的眉眼。

明明她的五官與從前分毫不像。

但陸雨梧此刻透過這陌生的皮囊,依舊窺見了那副故舊神魂,他想起很久以前,那時他們很小很小:“我記得……”

“什麽?”

“兒時有一回你惹周世叔生氣,他打了你手心,你手都腫了,我問你,你卻說不疼,睡到半夜,卻偷偷起來翻櫃子找藥,”陸雨梧想起那時蘢園中春花正盛,他經常會跟著父親留宿蘢園中,“你找不到藥,讓我幫你一塊兒找,還警告我不準說出去。”

那時的陸雨梧很不能理解這個姑娘為何在周世叔面前脾氣那麽硬,挨了打也不肯吭聲說一句疼,如果不是他撞見她半夜起來狼狽地找藥,他還真以為她天生一副銅皮鐵骨,不知道疼。

幼時的短,被他放到今日來揭,細柳不由瞪他一眼:“難道要像你一樣,挨了打,就知道哭。”

陸雨梧卻很輕地笑了一聲。

仿佛從前那個愛哭鬼根本不是他一樣。

他身後是淡青色的帳子,被窗外掠來的風吹得如水波搖晃,他的視線再度落在她頸側那道蜿蜒的疤痕,裏面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輕輕鼓動:“那麽現在,還會疼嗎?”

他的目光如有實質,細柳很快想起那柔軟而冰涼的觸碰,她一下背過身,烏黑的長發滑落肩後,外面雨聲更急,敲打著檐瓦,她垂下眼簾,聲音似乎平靜:“不疼。”

急雨遮掩不了驚蟄陡然拔高的殺豬般的叫聲,烏布舜大約正在處理他後背的燒傷,細柳聽著這動靜,她一手撐著坐起身:“我要過去看看。”

陸雨梧不言,起身走到屏風旁站定,轉過臉,細柳已經掀被下床,他靜默地盯著她看了會兒。

誠如烏布舜所說,蟬蛻已經成了長在她體內的一副靈藥,哪怕阿赤奴爾岱再厲害,她所受的內傷也並不算太嚴重。

她還能自如地行走。

細柳走到門邊,手才將隔門拉開一道縫,一件披風忽然攏在她身上,她低眼,只見那雙筋骨漂亮的手正給她系衣帶。

他右手明顯有些用不上力,這樣細小的動作,他做得有點遲緩,但依舊給她系好了披風。

寬闊的衣袖底下,他手腕露出半截細布,細柳忽然發現,只是死了一個費聰,她心中還是不痛快。

陸青山站在外面,撐開一柄黃油布傘,陸雨梧接了過來,扶著細柳往對面去,還沒進屋子裏,便聽見雪花疲憊的聲音:“大醫都給你把藥敷上了,怎麽還叫啊?”

“還是疼啊!”

驚蟄聲音都啞了。

細柳與陸雨梧走進去,烏布舜滿頭大汗,正用濕帕子擦手,桌上擺滿了瓶瓶罐罐,雪花就立在床前。

驚蟄趴在床上,一片肩背上敷著厚厚的,乳白色的藥膏,他手緊緊地抓著床沿,臂膀都是汗,眼皮耷拉著,還嚷嚷著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