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立夏(一)(第4/9頁)

“臣絕無此意。”

陳宗賢搖頭。

姜寰卻冷笑了一聲,他雙手撐在膝蓋上,一雙眸子沉沉:“朕知道,馮玉典死了,有些人心裏不定動著怎樣的心思,這大燕江山是先帝親手交到朕的手裏來的,朕得死死地攥在手裏,馮玉典該殺,謝憲更該殺,先太子死了多少年了,他們的心卻在東宮裏生了根了……”姜寰說著,盯住紗幔後的陳宗賢,徐徐道,“若是這樣的人不清除幹凈,這朝廷,還能算是朕的朝廷嗎?”

陳宗賢幾乎是瞬間便聽出皇帝這番話裏的深意,他後背冷汗驟冒,一下從椅子上起身,又“撲通”一下跪下去:“陛下三思!譚應鯤動不得!”

紗幔後,皇帝端坐龍床,沒有聲音,陳宗賢擡起臉來,卻看不清裏面皇帝的神情,他胸腔裏那顆心突突地跳,只得繼續說道:“陛下,如今達塔王庭正對我大燕博州用兵,兩國交戰正酣,若此時換將殺人,恐生禍端!”

譚應鯤曾與陸證走得近,年輕時又深受先太子看重,他雖不是桂平人,但陳宗賢早將他視作蓮湖洞了,他的確不願看到譚應鯤靠著跟達塔王庭打仗而做大,所以他才會與阿濟爾岱做汀州的那樁生意。

不過一些財帛而已,最多只能支撐達塔王庭跟譚應鯤再周旋得久一些,讓譚應鯤沒那麽容易打贏這仗,只要戰事拖得夠久,朝中人便有機會參他一個貽誤戰機之罪,雖不至於掉腦袋,但也別想再有什麽更高的封賞了。

戰事一停,若能卸其兵權,他譚應鯤便什麽也不是了。

但陳宗賢還沒有昏了頭,如今這仗還在打,東南和大樊又都亂了,若此時殺了譚應鯤,怕是會動搖軍心,若是給了達塔人可乘之機,豈不是後患無窮?

“他手裏握著幾十萬大軍,”姜寰一手撐在膝上,身體微微前傾,聲音沉冷,“若是他聽信謠言,學那謝憲,又或是學馮玉典,不打達塔人了,轉過身領著兵來燕京呢!”

“陳宗賢,你別忘了你自己做過什麽。”

姜寰嘲諷道。

陳宗賢雙手撐在地上,胸腔裏長滿了寒刺,他當然沒忘他做過什麽,自走出白蘋鄉,往這如深宦海行來的每一步,他都清楚地記得自己的作為。

明明是他親手推波助瀾,讓皇帝與他綁死在同一條船上,讓皇帝背離先帝旨意,與鄭鶩、蔣牧之流漸行漸遠,但此刻,陳宗賢卻感受到這條船上的那根繩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被皇帝綁在了他的脖頸間。

掌舵的人不再是他,而是皇帝。

無論前方風波再惡,他也只能在這條船上朝著黑天黑地去,不能回頭,也不敢回頭。

一夜過去,天色漸亮,但雪依舊在下,宮人們忙著鏟內閣小樓外面的雪,還有年輕的宦官爬上房檐鏟冰溜子。

鄭鶩仍在值房裏住,此時天色尚早,又不用上朝,其他二位閣臣還沒入宮,到時蔣牧早早地過來了,在鄭鶩的值房中挨著炭盆坐下,看鄭鶩精神不濟,他便關切了一聲:“鄭閣老,您要多休息。”

“不是我不想休息,”鄭鶩苦笑了一聲,“是我睡不著。”

蔣牧沉默了。

是啊,別說是鄭閣老了,便是他,家中妻子事事妥帖,每晚安神湯端到他跟前,他喝了卻還是沒什麽睡意。

三個月了,蔣牧還是不習慣。

沒有馮玉典,只剩他一個人往鄭閣老的值房裏鉆。

“皇上稱病不上朝,咱們票擬送上去,卻總有些折子司禮監遲遲不肯批紅,就跟石子兒掉進湖水裏似的,一點聲兒都沒有,反倒是東廠如今忙得厲害,”蔣牧手中端著一碗熱茶,也不喝,就那麽溫著手,“因那劉吉的授意,東廠到處查人,抓人,那抓的都是從前跟東宮有些幹系的,進了詔獄,血流了多少,沒人知道,也沒見有人出來。”

“如今朝中人人自危,生怕這把火燒到自個兒身上。”

蔣牧胸中的郁氣如一塊巨石般沉甸甸地壓著。

“可你我又有什麽辦法呢?”

鄭鶩作為大燕首輔,如今卻處境尷尬,姜寰不見他,只通過司禮監傳話,任何他想要獨斷之事,皆不入內閣案頭。

“若無聖心在側,我等人臣便什麽也做不了。”

他說。

帝王的信任,才是臣子的根基,明君在世,才值得為人臣者一生效死,如蒙大幸。

“東南亂成那樣,東邊一個省也受了牽連,臨昌王的藩地也出了亂子,前幾日就送了折子來燕京,請朝廷出兵平亂,”蔣牧嘴唇扯了一下,“不過這折子陛下如今怕是也沒有功夫搭理,在陛下眼裏,東南的反賊遠沒有大樊的五皇子來得重要,可這樣一來,雨梧那個孩子的處境就更……”

他有些說不下去了。